他驟然起身,把書桌前的椅子撞出去一截,椅腿和地面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巨大聲響,站在門外的侍衛立刻敲門詢問道:“郎君?”
姬金吾閉着眼睛,緊緊皺着眉頭,過了幾秒才長出了口氣,開口又是平淡的聲線:“無事,你遣人去端些滾燙的烈酒來。”
其實他上次在博白山已經發現烈酒開始漸漸地不起作用了,甚至過量飲酒反過來還會催發血液中流動的疼痛,但是少喝一點總是行的。
上一次在博白山的酒席,他有許久沒見到那些故人了,不自覺多喝了些酒。或許還有別的原因,當時氣氛太好了,老友滿堂,齊齊祝賀他新婚,說新夫人那麽漂亮,郎君與夫人伉俪相得,必定早得貴子。于是他不自覺多喝了些酒,想壓抑住那些如影随形的痛苦,至少度過一個開心的晚上吧。
開心的時間實在是不多。
結果回去的路上,站在車架前就開始劇烈地痛起來了。
根本沒辦法回到自己的車架上去,大家都看着又不好喚侍衛來扶一扶——他一向是旁人的依靠,決不能顯出一分一毫無法支撐的情緒來——只好就近上了阿桢的車架。
阿桢的車架上全是她的氣味,她自己倒是毫無察覺的樣子,坐在卧榻前,低着頭,很認真地把孩子送她的糖給收到藤盒裏去。
那時他覺得身上的疼痛好像一下子就不見了,甚至有力氣撐着身子坐起來去向她讨糖吃。
阿桢應該也會喜歡小孩子吧。
她從藤盒裏拿糖給他,指甲幹幹淨淨的,沒有上蔻丹,鈍鈍的觸感輕輕在他掌心一啄,随後就退開了。
明明之前是在和她說情話,在纏着她說些輕薄的言辭,但是她那麽認真,好像這是很尋常的事。向她述說似真似假的愛意、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向她讨糖吃、耍賴睡在她床上不肯走……都是很尋常的事情。
姬金吾忽而想到:對啊,這就是很尋常的事情啊。一個丈夫自然是要愛護他的妻子,他們之後還有許多隐秘的事情要做,還要共同孕育後代,他們就是應該這麽親密啊。
縱使幼稚得要命,縱使不莊重,可是他們已經是夫妻了,難道還能不要他再重新嫁給別人嗎?
那時他躺在阿桢的影子裏,靜靜看着她低頭看書,覺得安心,閉上眼睛,忽然發現,其實現在這一刻離他少時的夢想很近了。
她幾乎成為了一個意象,代表着那些他長久以來一直追尋而得不到、現在忽然又唾手可得的東西。
姬金吾年少的時候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君子,修身立業成家,得從伯鸾、齊眉德曜,娶一個好妻子,有自己的孩子,然後成為一個好丈夫、好父親。
他的親生父親幾乎從來不和他說話,也從來不來姬家,所以他一直渴望能夠成為一個更好的父親。
只是命運把他推開得太遠了。
那個時候,他躺在她的床上看她,想着好妻子已經有了,也找到蠱毒的下落了,以後日子會一天一天好起來的。
阿桢好好看。阿桢還總是開開心心的。她真好。
可能飲酒飲多了,他輕狂得藏不住話,巴巴地訴說這一刻的開心,鄭重地告訴她,日子會一天一天好起來的。
話一說完,身上又痛起來了,老天最看不得他得意,他有些恨恨的,摸到桌上的冷茶,猛地灌了一口,想要把那些細密尖銳的痛苦壓制下去。
阿桢連忙過來給他倒熱水,以為他酒意上來了,服侍他躺下去,給他蓋被子,坐在他身邊,前傾着身子去拉簾子,把月光擋住。她還記得他躺着時不愛見光。
他那時真想把她拉到懷裏,好好地吻她,枕頭墊在她腰下,讓她懷上自己的孩子。他太痛了,和她親近的歡快還可以壓過那些疼痛,可是痛着痛着,轉念一想,又覺得阿桢會不高興,哪有初次在車架上的,她不能喝酒,他又滿身的酒氣。這樣不好,委屈她。
還有一輩子要過呢。
沒有任何壓制痛苦的手段,車架搖搖晃晃的,他痛得越來越厲害,也不記得是哪一刻失去意識的,直接痛暈過去了。
他第二天還找了借口到阿桢的院子裏去,怕她看出點什麽端倪來,好在阿桢只以為他是太累了睡過去了。
“郎君,酒來了。”侍衛輕聲喚他。
姬金吾站在窗前,沒有回頭,說:“知道了,出去吧。”
姬金吾一向脾氣好,侍衛躊躇了一下,又輕聲說:“小郎君之前囑咐過您,烈酒還是要少喝……”
姬金吾打斷他:“別說了,出去吧。”
姬金吾知道他是為了自己身體好,但是現在真的聽不下去這些話。
他幾乎要把窗臺給硬生生掰斷了。
阿桢站在他身後給他梳頭,停在皮膚上的微微暖意;和阿桢躲在廢棄空屋中躲避外面的奴婢,她被環在他懷裏,虛張聲勢地瞪他;她被那個不肯放過她的師父找上門來,披散着頭發跑向他,帶着哭腔喊郎君救救我。
郎君,救救我吧。
這短暫的一生,沒有別人愛護她、沒有別人救她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在自己身上摸索起來,如願以償找到了一個香囊,香囊裏裝着兩束頭發,系在一起,準備白頭偕老的樣子。
阿桢的頭發。
結發禮該在新婚之夜的,結發、飲合卺酒、寝嬿之禮,都沒有走流程。可是讓他再來一次,他也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依舊會抛下她,獨自到千裏之外去尋找身上蠱毒的線索。
姬金吾覺得有些無力,手上輕飄飄的頭發也拿不住了,放在杯盞旁邊,一眼都不敢看了。
血液中仿佛有尖銳而毛燥的木刺在來回沖撞,嵌入一寸一寸的血肉中,然後在血肉之下燃燒起來,血液撲不滅火焰,反而助燃了熊熊的烈火。還有泛着寒意的冰冷刀鋒,正從內致外,一刀一刀地割下去。他甚至錯覺般聽到了刀刃劃開皮膚那一聲聲悉悉索索的響。
他這個丈夫,又到底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呢?
姬金吾不知道,他自己也看不清楚。
其實在某些時刻,她躺在他懷裏動彈不了默默流淚、和他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開心又滿足地朝他笑、在搖搖晃晃的車架上遞糖給他、坐在他床前給他蓋被子……許多時刻,他都有些微的動心。
但是姬金吾這麽多年在痛苦中掙紮、在生死之間的那根線上如履薄冰地前行、在歡場上逢場作戲,他面對自己情緒的變化,第一個反應甚至都不是忐忑的喜悅,而是本能地恐懼。
有什麽東西在失去控制。他不想要任何事情失去控制。
他想要一切都回到自己的掌握中,一切回到他熟悉的領域。在這個熟悉的領域裏,大家都是虛情假意,為了利益便可以随時推翻糖衣一樣的諾言。
可是不管他怎麽對阿桢說甜言蜜語、對她用那些人際交往中的小技巧,她都是那麽認真地看着他,好像知道他說的都是假的,他并沒有他說的那麽愛她。
人總以為占有,殊不知反被占有。
姬金吾完全混淆了,他看不清楚,他不知道。他覺得自己只是憐惜她,但是現在他太痛了,沒辦法再繼續思考了,他腦子裏一團亂,只能一口一口地往下灌滾燙的烈酒。
他知道自己必須要先想辦法清除身上的蠱毒、保住自己的命。況且這個機會他等了許久了。選擇很好做,他也必須做這個選擇。
烈酒有效地撫慰了游走在他血脈中疼痛,但是不知道會從将來的哪一口開始,從解藥猛地變成催發蠱毒的毒藥。
然後姬金吾聽見有人猛地推開了門。
杜常清站在門口。
杜常清一如既往穿着白衣,直綴上繡着一叢筆直的竹節,一眼就看見了散發着桌上倒了一半的烈酒,臉色很不對,看着是來和他吵架的,但理智尚存,回手把門給關上了。
姬金吾以為自己的同胞弟弟是來責怪自己答應得好好的,現在又背着他喝酒。姬金吾不想和他吵架,主動朝他笑了笑,把酒壺推開,想緩和氣氛,勉強笑道:“常清怎麽來了?”
他笑得很淺、很淡,甚至一眼就能看出來不是真心的,其實完全不想和杜常清說話。
杜常清開門見山:“兄長,你知不知道嫂嫂的事情。”
明明是問句,卻用了肯定的語氣。
姬金吾一瞬間寒毛都立起來了,他這幾天做的事、查的消息明明都避開了杜常清,常清應該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才對。
然而姬金吾沉默的這短短幾秒鐘,已經夠杜常清做出判斷來了。
“……你的兄長姬金吾,明明知道你這份心意,為了讓你留下來幫他尋找他的心上人,卻選擇不把這件事告訴你。”信上是這麽寫的。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張蒼給你的那封信其實就是在說這件事的對不對?”杜常清難得有這麽言辭激烈的時候,一步一步走向他。
姬金吾不知道怎麽回答自己的同胞弟弟,說實話他現在依舊渾身在痛,腦子裏壓根是一團漿糊,裏面還沉沉浮浮着關于阿桢的記憶,完全沒辦法正常思考。
一件完好的東西,可能并不是沒有裂痕;而是滿是裂痕,卻強撐着沒有破碎。
姬金吾站起來,想去拿桌上剛剛被他推遠的烈酒,先把身上這波愈演愈烈的疼痛壓下去,至少能正常回話。他的動作有些大,一不小心将杯盞後面的那個香囊給掀到地上去了,又不敢去撿,怕再次刺激到自己的胞弟。
杜常清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确定自己是最後一個知道阿桢死訊的之後,他整個人魂魄都要散了,眼睛紅了一圈,好不容易穩定了情緒,質問道:“你不和我說,是因為根本不在乎船上的‘姬家夫人’是個假貨對不對?”
是了,兄長之前發現阿桢是替婚的,也是完全不在乎。兄長不在乎誰是他的妻子,反正他也不愛她,他只是需要一個好操控的人偶立在那裏。
姬金吾深吸了一口氣,把骨子裏焚燒的疼痛咬着牙壓下去,試着安撫他:“常清,你冷靜一點。我沒有……”
杜常清整個人都在崩潰的邊緣了。他雖與姬金吾同歲,但是這麽多年經歷很簡單,不是在閉關苦修就是在閉關苦修,身邊在乎的人大都好好的,根本沒見過什麽太殘酷的生離死別。
杜常清覺得喉嚨發緊,他雖然已經察覺到了張蒼那封信上恐怕有許多添油加醋、誇張挑撥的地方,盡力想不受那些話的影響,但是話已經不受控制地說出來了:“冷靜什麽?你的心上人是人,我的心上人就不是人了嗎?”
兄長你願意跋涉千裏,翻一樁前朝的舊案,不惜攪亂整個上京,只為了一點點心上人可能生還的幾率。為什麽就理解不了我的心思呢?
我又沒有要做什麽事情。我想着是兄長你的妻子,我再喜歡也不可以僭越。我只想要她好好的、開心地活着。
杜常清這話一挑明,兩個人都清楚地知道眼下這事已經失去控制了,情緒已經脫缰了、扭曲了,誰也控制不了了。
姬金吾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他甚至有些手足無措,覺得手上的酒還不夠,不夠支持他想出得體的回應。
姬金吾又一口烈酒灌下去,覺得頭腦好歹清醒了些,試圖把一路向懸崖疾馳的馬匹拉回來,給常清一時失言找臺階下:“常清,這件事我會細查的。你與阿桢才見過幾面,或許你誤會了……”
杜常清打斷了他,一字一句地說:“兄長,你要是不喜歡、不在乎她……我喜歡她、我在乎她啊。”
姬金吾沒話說了。他知道這件事挽回不了了,主要是常清也沒打算挽回。
杜常清退後兩步,看着是失望至極,想要直接離開,忽然一眼看見躺在地上、露出系在一起的兩束頭發的香囊,立刻明了那是什麽東西,俯身去撿。
姬金吾知道落到他手上這東西就再也回不來了,伸手想要搶過來。
但是他修為本來就不如杜常清,如今又是蠱毒發作的時候,甚至還沒碰到那只香囊,杜常清就已經飛快地退到門邊去了。
“兄長,你都不要了。”杜常清把東西攥得緊緊的,完全沒有要歸還的意思,一步一步向後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你不要的東西,不要扔掉啊,給我啊,我喜歡,我好喜歡。我想都不敢想去摸摸她的頭發。
杜常清速度很快,退出門外,轉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無邊夜色蒙住了他的身影,不一會兒就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