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桢發現事情有點不太對勁。
将那一小瓶鲛人血遞給申大人,完成交換之後,她和李巘道長就回到了梁家。
她從申大人那裏得到許多附帶推論過程的信息,據說申大人查找無間蠱相關的信息已經三五年了。
三五年前,申大人的妻子甚至還沒得病。
“申大人的祖上,與關采關大人的祖上,有些糾葛。”李巘拿着筆在紙上彙總迄今為止得到的所有消息,他表情嚴肅下來之後,那股平易近人的直男感就消失了,又變成了那朵高嶺之花。
“所以?”
“所以申大人最開始查無間蠱的事情,可能只是因為好奇關采的事情。”李巘說:“只不過陰差陽錯派上了用場。”
申大人給他們的資料是許多活頁,記錄是從二十年前,洛梁城鬧的黑眚開始的。
起先,這些黑眚并不傷人,只是站在路口,明明沒有人的面孔,但是卻讓人覺得它們非常悲傷。
這個時候人們不怎麽害怕它們,甚至覺得它們可憐,猜測可能是誰家枉死的姑娘。
“等一下,所以那個時候,黑眚是女孩子的形體嗎?”易桢問。
“是的。”李巘前後翻了翻,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到後來,這些黑眚出現了不同的形體,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這個時候,黑眚開始傷人,甚至殺人。據幸存者的證詞,殺人的黑眚多是成年男性的體型,受害者整個腦袋都沒了。
粗略統計,被黑眚殺害的人已經上了三位數。
下一頁就直接是無間蠱的幾種形态了。
據申大人分類,按先後順序排序:
無間蠱1.0:最早出現的版本,也就是易桢身上的這種,延時加倍返還傷害,名副其實的惡蠱。
無間蠱2.0:需要七七四十九人的血淚喂養蠱蟲,延時減半返還傷害。
無間蠱3.0:需要鲛人血和腓腓血浸泡蠱蟲,延時減半返還傷害。
“關大人和申大人都在設法制作出第三版的無間蠱。”李巘說:“第二種說是需要這麽多人的血淚,其實委婉了,應該是需要七七四十九人的性命。”
“腓腓這種動物只能生存在南嶺。”易桢說:“申大人的腓腓血是直接從開了南嶺商路的姬家手裏買來的,二十九年前的關大人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她問完,馬上就自己回答了:“從南嶺的巫女手上得來的。”
所以原書女主的親媽真就是從南嶺來的小妖女呗。雖然對古早言情的女主人設有心理準備,但是易桢還是有點……
虐文女主的親媽一般是另一本虐文的女主。
“我覺得,我母親可能一開始不是去給關夫人治病的。”易桢小聲嘀咕:“第一版無間蠱如果真的是她研制的,這種蠱毒看起來完全沒辦法治病啊。”
“其實有兩種可能。”易桢說:“一是無間蠱其實并非是母親研制的,而是她從南嶺中帶出來的,只有後面第二版第三版才是她着手改良給人治病的;二是關大人一開始請她到府上來并不是要給自己夫人治病,無間蠱一開始的目的也并不是給人治病。”
李巘:“我比較傾向于後一種,我确定無間蠱首次出現是在北戎洛梁城。”
易桢猛然想起燕燕有說過“無間蠱來自北戎”,按理來說,燕燕和李巘的消息來源應該都是張亭午張将軍,張亭午将軍的信息來源是姬總,所以這條消息的可信度應該挺高的。
他們倆又聊了會兒,對無間蠱的認知停滞不前,倒是同時發現對方智商還行三觀沒太大差別,聊起來沒什麽障礙。
李巘道長覺得二十九年前鬧的那一場黑眚還有可以探尋的地方,便又出門了。
易桢覺得還是找個機會去問問自己的親爹易老爺,他應該知道自己的妻子到底是什麽人。
她打開鴻蒙水鏡,嘗試登陸北幽的地方論壇。
地域性論壇極其難登陸,卡得步步難行,鴻蒙水鏡僥幸登上了北幽論壇,然後就在河內論壇上卡住了。易桢等了十幾分鐘,決定讓它自己等着,她出去把洗幹淨的碗碟還給梁家。
易桢主要是想驗證一件事情。
據她已經記得不太清楚的那些夢境,北幽的皇帝好像有每隔十年就大辦生辰的傳統。
今年好像就是第十年?
對,每隔十年,各地世家的家主都要進京朝賀,叫做“過花朝節”。
原書女主易桢和軒轅昂就是在北幽先帝昭王的某次花朝節上第一次相遇的。
河內是易家和後母王家的地盤,處處都是人家的眼線,易桢就不回河內去找死了,萬一又踏馬遇見一夥被人指使的魔修呢。但是如果他們離開河內前往北幽上京,易桢覺得就自己這些日子苦練的隐匿術來看,還是有機會接近自己親爹問個清楚。
易桢一出偏院,碰巧就遇見梁存梁大哥帶着一個小姑娘過來。
梁存今年五十多了,清瘦,非常顯老,頭發都灰白了,雖說是開雜貨鋪的,但是看起來很像是個标準的老派書生。
一點也不像是那種會給過世妻子寫滿一整頁纏綿愛語的男人。
他身後跟着的小姑娘十來歲,臉上有蘋果紅,抱着一個粗布包裹,扭扭捏捏地偷偷看易桢。
“扶蕖姑娘,”梁存給她介紹這個小姑娘:“之前和李道長商量的,給你找個小丫頭,照顧一下起居。小丫頭找來了,她叫小瓶。小瓶,這是扶蕖姑娘。”
易桢想起這件事來,連忙向小瓶打招呼。
“鄉下的丫頭嘴碎,你多擔待些,管教管教也好。”梁存短暫地笑了笑,看見她手上提着的那個裝滿幹淨碗碟的籃子,伸手去接:“你和小瓶熟悉一下,我把東西拿下去吧。”
梁存非常顯老,明顯就是父親那一輩的人了,一直以來都挺照顧易桢的。
易桢慌忙把手挪開去,說:“我自己來吧,梁大哥您不用幫我。”
梁存笑道:“我來拿吧,讓我找點事情做。疙瘩(梁源小名)和他外婆家的人好不容易搭上話,我就不到前面去礙着他們了。”
易桢只好把籃子給他了。
眼見着梁大哥要走,易桢忽然想起那天在湖裏看見的那半張浸濕的舊信紙。
梁源還苦着臉來問過他們有沒有讓信完全複原的辦法,得知沒有之後,直接把被毀得差不多的信給藏了起來,說自己都不敢告訴父親這件事。
梁存教子極嚴。
妻子去世之後,梁存與岳家失和,不久便被趕出岳家。直到最近才重新建立聯系。
那張信紙應該寫于梁存妻子剛去世之際。
那封信上能看清的最後半行字是:“無間蠱兇險異常,但若能達幽冥,血淚無數、人命萬千,亦再所不辭……”
那個兵荒馬亂的晚上,易桢以為這只是誇張的修辭手法。
而此時,她忽然有了一個,不太妙的猜測。
“梁大哥,不好意思,可以問一下嗎?當初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導致您和淩家産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呢?我或許……能夠幫幫忙?”易桢問。
這問句單拎出來其實挺冒犯的,但是易桢滿臉真誠,她這些天又一直禮貌客氣安分守禮的,看起來只是個被長輩照顧之後,想幫忙回去的小姑娘。
梁存嘆了口氣:“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大家一直相處起來都不開心。我夫人又不在了,岳父岳母看見我就傷心,後來随便找了個由頭就讓我離開了。”
然後接下來三十年,都再也沒有和你、和他們故去女兒唯一的孩子有過任何聯系。
易桢滿臉同情:“這樣啊,性格不合相處起來确實很困難。”
梁存梁大哥走了之後,易桢領着那個小姑娘進了偏院,把她帶到之前準備好的房間。
路上又聽見風中遠遠飄來了梨園吊嗓子的唱詞。
“小瓶聽過這折戲嗎?”易桢問。
《鎖麟囊》,“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不要執著于已經失去的那些人了。
小姑娘很害羞地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搖搖頭。
易桢也回了她一個笑容。
易桢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魂魄和身體剝離開來了。
她的身體在陽光下牽着可愛小女孩的手,朝小女孩笑得燦爛。
她的思緒卻幽幽飄遠,把這些天收集到的不同拼圖碎片歸攏在一起,拼出二十九年前真相的一角。
二十九年前明明還有另一對“絕望的丈夫、病重的妻子”。
梁存和他的妻子,淩氏長女。
淩氏長女生下他們的孩子之後,病情驟然加重,垂危瀕死。
彼時洛梁城內正在鬧黑眚,悲傷的女子剪影靜靜地立在路口。
當時梁存是洛梁城有名富戶淩氏的贅婿。他不知從哪裏得知了無間蠱的事情,甚至弄到了無間蠱的蠱蟲。
沒有鲛人的血液,連洛梁城的父母官關興都弄不到鲛人的活血。
于是絕望的丈夫走向了另一個辦法。他假裝成黑眚,向無辜的路人下手,挖掉他們的眼睛取走血淚,為了防止旁人聯想到無間蠱,在取走眼睛之後,他還把人的腦袋給砸掉了。
并不是每一個人臨死的時候都會流下血淚,所以被害的人數遠遠超過了四十九。
可是最後淩氏長女還是死了。可能是沒有湊齊四十九份錐心血淚,可能是傷害減半之後病弱的妻子依舊沒有扛住……
總之最後她死了。
那個絕望的丈夫崩潰了,他給她寫字字泣血的情書、告訴她自己為她犯下的罪孽,說你要是能活過來我什麽都願意做。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我偏要起婆娑、熾烈火、自廢堕、碎傲骨、永葬荒墟、剜心截舌、獨吞絮果。
絕望的丈夫心神恍惚,沒有将這封纏綿的情信收好。于是這封信不小心被岳家看見了。
淩氏是如此深愛着自己早逝的女兒,供她錦衣玉食,不舍得她出嫁、為她找來心儀的丈夫。
所以淩氏該怎麽處理自己親自招上門的女婿?該怎麽處理這個為了救自己女兒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婿?
可是不告發他,放着着這麽一個殺了上百人的罪犯在身邊,又覺得不安和恐懼。以後若是事發,淩氏一門的名聲就完了。
于是淩氏找了個借口把他趕出去了,連帶着那個長得和女婿如出一轍的外孫,一并斷了來往。
直到三十年後重新來往,才試探着把那時找到的舊信送了一頁過來。
“那邊是廳堂。”易桢向小姑娘介紹道。
她剛才還和李巘道長坐在廳堂上研究申大人給的全套無間蠱相關信息。
申大人給的書頁都是活頁,放着都容易散亂,她已經收好了,也不知道申大人為什麽要用這種容易丢的活頁。
易桢忽然一頓。
活頁。活頁千不好萬不好,但是活頁中要是少了幾頁,誰能發現?
姬金吾是一個作息很不規律的人。
一般而言,作息不規律總是和懶惰這個詞放在一起,但是哪怕用最嚴苛的标準去衡量,姬金吾都不是“懶惰”的那種人。
事實上,因為睡眠時間極少,他每天完成的各種瑣碎工作基本是同齡人的兩至三倍。
他的同胞弟弟杜常清接手一部分工作之後,他稍微輕松了些,總算有點時間放在年少時的愛好上了,甚至指間的琴繭又稍微起來了點。
然而此時的姬金吾又是兩三天沒睡,不要說碰自己的琴了,他甚至連續幾個時辰未進食水,臉上的表情也不太對勁,滿臉寫着“別來惹我”。
一直跟着他的侍衛有時候想,自己家郎君說不定其實不是人族,而是另一種很像人的種族。他以前只是不太在乎睡眠,現在連吃飯都不在乎了,正常人哪有這樣的。
姬金吾真的只是太忙了。
他和張蒼沒什麽私交,上一次兩個人見面,張蒼還打算擄走他的夫人,他打算砍掉張蒼的頭。
更別提之前兩個人明争暗鬥互相套路的歷史了。
因此,接到張蒼的信時,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準沒好事。”
他甚至在那個瞬間瘋狂回想自己是不是哪裏留了破綻,讓張蒼發現了他來北幽的真實目的,乃至捏住了他的七寸,下一步就是把他的性命捏在手裏。
然後姬金吾按邏輯推測,張蒼應該不是那種殺你之前還要好心通知你一聲讓你有回手之力的那種人,所以,這封信應該不是關于姬金吾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的。
話雖這麽說,他并不敢冒險。
因為張蒼是個瘋子。誰敢保證瘋子有什麽事情不會做的。
于是張蒼那封指名道姓給姬金吾的信,他并沒有給杜常清看其中的正文。
這個秘密他瞞了杜常清十幾年了,絕不能因為這麽愚蠢的理由暴露。
杜常清對整件事都沒有異議,他是個道德标準很高的人,覺得不看別人的信件是做人的基本要求。
而且雖然姬金吾沒有點破他,他應該已經發覺自己兄長一眼就看出那對耳墜其實是買給誰的了。他整個人都陷入了無以言表的尴尬中,雖然他從來沒有奢想過真正把這對耳墜送給那個人。
姬金吾沒有避着杜常清拆信,這太刻意了,反正他知道自己的同胞弟弟絕對不會偷看。
張蒼的信很短,他一眼就看完了,看完之後立馬燒了,原本篤定張蒼是無事可做專門來詐自己的,想要立刻回一封短信詐回去。
但是他提筆起來,忽然又覺得心緒紛亂,平日裏妙筆連珠,現在忽然不會寫字了。想了會兒,還是打開了通訊玉簡,向萬方船上的心腹問了一下易桢的情況。
行蹤很正常,她最近幾天都在生病,床都不怎麽下。
姬金吾還覺得不放心,想叫人細查,可是一邊的杜常清已經察覺到了兄長的不正常态度,試探地問道:“兄長?”
姬金吾才發現自己臉上常挂着的笑容已經沒了,他沉着臉好一段時間了,不由得揉了揉眉心,随口敷衍道:“沒事,只是忽然想起一樁鬧心事。”
說完仿佛是要佐證這句話,又或者只是單純表現自己對這個荒謬消息的抗拒和不相信,他提筆在紙上寫下三個字“證據呢?”,然後便讓下屬把信給遞出去了。
杜常清離開了之後,姬金吾立刻把之前萬方船上遞過來的日常通報都找出來,一折一折細細地看,發現不對勁就批注出來,吩咐去查。
他發現纰漏可能出在博白山的時候,已經深夜了,能調動的人手都調動了,只待他們傳消息回來。
這個時候姬金吾本該去休息的,畢竟熬夜等也沒意義。但是因為他一整個白天幾乎都在處理自家夫人的行蹤問題,其他工作都堆積在手頭上,又不可能拖到第二天去,于是他就順理成章地通宵了。
接下來幾天的作息也差不多是這樣。
越查臉色越不好,也不知道是因為睡眠不足,還是因為想殺人。
确定張蒼給他來的信上沒有一句謊話的時候,姬金吾出奇地冷靜。
他先給萬方船上的心腹去了消息,讓他們把那個“假易桢”控制住,不要讓她輕易自殺了,然後就枯坐在桌前苦苦思索。
為了那個不為人知的目的,姬家所有能調動的人手都隐藏在北幽的上京了,現在若是要騰出手去管北戎那邊,基本這個布置了大半的局就廢了。
或許是因為這幾天太糟蹋自己的身體了,進行這短短幾行字的思索讓他覺得非常疲憊。
為她報仇,也不是一定要現在,遲一點,早一點,本質上其實沒什麽區別。
理由是很好找的。
就是忽然想起了之前在船上,張蒼想要擄走她,她被随時要奪走她性命的人抓住,又惶恐又可憐,衣服那麽單薄,鞋子都沒有穿,兩只腳凍得慘白,看見他的瞬間,眼睛就亮了,十分篤定他會救她。
說起來她這一生真是又短暫又可憐。
幼時被繼母虐待,後來被師父虐待,好不容易有了點自保能力,被師父摁着活活廢掉了全身修為,然後扔去送死。
留在船上的心腹有詳細和他說過他不在的新婚夜。
常清為了避嫌,新婚夜找了理由沒有留在船上。
新娘子很漂亮,眼睛亮晶晶的,悄悄問姬家的婢女,說夫君去哪兒了呀?他今晚回不回來啊?
姬金吾覺得自己坐不住了,他不能再坐着,他覺得血液中已經習慣的那些疼痛現在全部奔向了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