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源是個簡單的人。
作為一個雜貨店老板的兒子,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未來是要開雜貨店的,并且很認真地在學習這門技能。
閑下來的時候,他會随着父親念些書,寫幾句水平不高的詩,還會下幾種棋。他喜歡這樣的生活。
因為外婆家和父親關系惡劣,他沒怎麽到外婆家去住過,盡管淩氏是洛梁城內有名的大戶。
他也不會問父親為什麽自己沒有娘,娘因為生他得病死了,他早就聽別人說了。
父親從來不主動提起梁源的母親,梁源長到那麽大,心中母親的形象還是模糊一片。
今天外婆家送來了母親的舊物,用木箱子裝着送過來的,父親把箱子給他,讓他自己去看看,難得正面說起了母親:“你娘是個好人,她很喜歡你。”
梁源不知道父親是不是在騙自己,因為他想一個人應該不會喜歡奪走自己生命的東西。
但是他真的很想知道母親長什麽樣子、是什麽樣的人。或許……是真的很喜歡他呢?因為他是她的孩子。
世界上很多事情就這麽理所當然。
一個母親、一個父親就應該愛他們的孩子,在襁褓中見第一面的時候就愛。
一個丈夫理應愛護自己的妻子,一個妻子理應敬愛自己的丈夫。哪怕成婚那天是他們第一次相見。
梁源還沒成婚。但是他想自己未來要是娶妻的話,肯定是要對妻子好的,見面的第一天就要愛護她。據說天上的星辰中隐藏着每個人的一生,一對夫妻注定要在一起生活一輩子、一起孕育後代,這都是早就注定的。
他是在書房的窗前打開外婆家送來的那個木箱的。父親說他不想看,于是梁源一個人點着燈翻看幾十年前的舊物。
裏面放着一件茜紅色的潞綢衫子,是夏天時候的外套,已經很舊了,長年放在箱子裏,有很深的折痕。
這件外套放在最上面,梁源把衣服拿起來,想放到一邊去。可是他一拿起來,就有什麽東西掉了下來。
好像是一張紙,寫信用的那種,很舊,泛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可是沒等他看清那上面寫了什麽字,那張輕飄飄的紙就被風吹走了,從窗口直接飛出去,應該是落到偏院的林子裏去了。
梁源也不敢聲張,悄悄地拿了燈籠,繞過父親和奴仆,打算一個人去林子裏找。
!
這倒不是因為他隐匿技能點多高,主要是因為熟悉家裏的一畝三分地。
這對易桢來說也差不多,要是給她一雙旱冰鞋,撒手讓她在外婆家那個小城市裏随便溜,拿破侖帶三個連來都找不到她。
梁源敲門了,他真的敲過偏院的門了,沒人應,屋子裏也沒點燈,他以為兩個客人睡了,就悄悄地一個人往林子裏去了。
然後就撞見這麽一幕。
扶蕖姑娘渾身濕漉漉的,好像是剛從湖裏爬上來。李巘道長剛才把自己青灰色的道袍罩在她身上了,因為他們倆的身高差,那件道袍甚至還拖地了。
梁源覺得非常疑惑,忍不住走近了一點:“李大哥?扶蕖姑娘是掉進湖裏了嗎?要我去幫忙叫大夫嗎?”
扶蕖姑娘一個勁地往李巘道長身後躲,她還舉着濕漉漉的袖子遮擋自己的臉,很不好意思的樣子,聽見他問,立刻答道:“沒事!我沒事!我沒有掉進湖裏!不要喊大夫!”
欸……她明明渾身都是濕的,不是掉進湖裏,難道是自己下到湖裏去的嗎?
李巘道長右手往後側方回護,輕輕地咳了一聲,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梁源這下才想起自己的目的,目光往四處探:“我丢了一張寫滿字的信紙,剛才風吹到這邊來的,李大哥、扶蕖姑娘,你們有看見嗎?”
易桢:“……”
她剛才好像在岸邊看見過這麽一頁紙,但是方才動靜這麽大,那頁信紙應該已經掉到湖裏去了吧……
易桢回頭看向岸邊,果然有一頁泛黃的信紙躺在湖岸與湖水的交界處,被幾根精神的雜草危險地架在空中。
就在易桢回頭的這個瞬間,有一陣微風吹過,把那頁岌岌可危的信紙往湖面吹去。
易桢忍不住輕輕地驚叫了一聲,提着道長的衣服往那個方向跑去。
她發出聲音的瞬間,沉在水面之下的銀白色鲛人立刻箭一樣地沖過來,把那張輕飄飄的信紙舉出了水面,甚至自己也微微露出小半張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易桢半跪下來,接過那張已經被水面沾濕了一半的信紙,那只長着銳利指甲的手立刻縮進了水面,然後他整條魚就不見了。
梁源這時才跟過來,他離湖邊有段距離,又從未修行過,速度比較慢。
碰到水的那半張紙上的字已經全部模糊掉了,完!完全認不出來寫的是什麽。還算完好的另外半張也浸染上了水汽,明明已經離開了水面,依舊在不斷被水痕吞噬。
易桢一眼望過去,發現寫的是:“……于喧嘩之下,或勉為語笑。閑時自處,無不凄涼。”
“乃至夢寐之間,亦多敘感咽離憂之思,綢缪缱绻,暫若尋常……”
“……愛妻所遺玉環一枚,玉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始不絕。”
對了,梁存梁大哥是個讀書人,所以淩氏招他做女婿。不過後來愛妻早逝,他傷心過度,再也沒有心思做學問,所以出來開了間雜貨鋪。
易桢自覺看人家的情書不好,也不好再多看,連忙把手裏的信遞給梁源。
梁源卻有些怔愣。
方才距離太遠,他沒注意到太多細節,現在距離拉近了,他才真正看清了扶蕖姑娘的臉。
燈籠就放在扶蕖姑娘的腳踝邊,她沒穿鞋,腳踝上有明顯的指印。梁源只瞥了一眼,覺得臉上發燙,沒敢繼續看,也不知道腳踝上面的小腿有沒有類似的痕跡,撿起自己的燈籠,連忙站了起來。
可能真的是自己下到湖裏去的……
梁源恍然意識到“夫妻”這個詞,除了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還有更香豔的一面。
在露天的湖面上,腳踝上都是痕跡,這也太……李大哥看起來明明是個冷漠得不得了的人。
由于晃神,易桢把信紙遞給他的時候,梁源接的遲了些,那張濕了一半的信紙在易桢手上多停了一會兒。
于是她一不小心就把那半張信紙讀完了。
視線掠過雲煙一般飄渺的喃喃愛語、穿過深沉到難以表述的思念,定格在了能看清的最後一行字。
“無間蠱兇險異常,但若能達幽冥,血淚無數、人命萬千,在所不辭……”
她方讀完這行字,最後那八個字就被蔓延上來的水痕吞沒了,糊成一片。
說起來,易桢好像聽姬金吾說過類似的話,“唯有血淚,可通幽冥”。可是那句“人命萬千”又是怎麽回事?改良無間蠱需要的不是鲛人血和腓腓血嗎?怎麽和人命扯上關系了?
梁源接過她手上的信紙,匆匆就要走,臨走之前,還出于好意地提醒了一句!句:“晚上風大,二位還是早些回去比較好。”
易桢頂着羞恥心和他商量:“梁小哥,要不然,我們就當今天沒見過?”
我沒看見你出來撿你父親的情書,你也沒看見我們倆濕漉漉地在林子裏胡搞。
……不對,我們明明沒有在林子裏胡搞。
再看湖面,已經一片平靜,魚哥已經不見了蹤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回去的。
易桢估計他明天還來。
接下來就是她和李巘道長一路沉默地走回去。
易桢一邊沉默,一邊想她果然被腦殘瑪麗蘇洗腦了,怎麽會有人認出十幾年前一面之緣的陌生人,而且這十幾年易桢的變化也挺大的。
他的話很簡短:“用開水,不然會得風寒。”
易桢道了謝,接過水,關門進去用熱水擦了一遍身子,感覺渾身都暖和起來了,坐在鏡子前把頭發解了,刷了會鴻蒙水鏡,然後才端着已經涼透的水準備出去倒掉。
誰知道她剛出門,就看見走廊的朱紅柱子上靠着個人。
李巘道長抱着自己的劍站在那裏,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月光足夠看清他的臉了。李巘道長的氣質實在是過于冷清,仿佛是思念故人的夢境中,那一縷淺淡的月色。
易桢忽然想起小杜弟弟來,他給她的印象也和月亮相關,但小杜弟弟是滿月晶瑩、幽輝半床,這孩子太清透,甚至那輪滿月前連一絲遮擋的雲氣都沒有,他就是那麽的純粹。
還有小杜弟弟的兄長,姬總讓人想起華光冉冉、旭日曈曈的正午,他渾身都散發着強大的存在感,他相信大家都會信任他、世界上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情,哪怕是熬上幾天夜,黑眼圈長了半張臉,依舊精神奕奕地和她掰扯邏輯,而且他還贏。
李巘說:“我剛剛已經走了的,想了想,還是回來了。”
易桢以為他想起了什麽和無間蠱有關的信息,打算順便把剛才看見的那行字告訴他。
李巘繼續說:“我想告訴你,我以前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