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腦遲轉了三十秒後,董碩才猛地意識到盧苓韻那句話的真實含義,他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卻發現盧苓韻說完話後根本沒繼續看他,而是死死地盯着飯店的方向。順着盧苓韻的目光,他看見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進去,他好像又聽見了盧苓韻極小聲的一句:“老板?”
“嗯?”董碩下意識地問道。
盧苓韻卻已經搖搖頭收回了目光,“剛剛開玩笑的。”她擠出了個敷衍的笑容,“董警官有空一起散散步嗎?那邊河岸風景不錯。”指着馬路對面。
董碩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只是他沒看見盧苓韻塞進兜裏的那根小小訂書針。
兩人一左一右不遠不近地慢悠悠走到了河邊,秋季的涼風将兩人吹得有些冷,他們不約而同地攏了攏衣領,之後,又不約而同地看了對方一眼。
“你先說。”
“你先說。”
異口同聲。
最後,先開口的還是盧苓韻:“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她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個,運動盲。”
“硬要說的話,應該算是省運會那次。”董碩回答。
“所以你故意給我抛糖?”
董碩默認地點了點頭,又說:“其實,之前也不是沒往這方面想過。你閉眼倒水啊,看不見騎來的自行車啊,還有在腦科學院的時候,你下意識說出口的病名與你的腦電圖。只是這東西實在太罕見,而且你又藏得那麽好,沒有專業知識、不仔細觀察,根本發現不了。”
“可不是?都這樣大半輩子了,如果現在讓我看到動起來的世界,反倒會被吓着的。”盧苓韻自嘲了起來。
董碩垂下了目光,沒有接話。
“別這種表情,你不什麽都知道了嗎。”
“……抱歉。”
“不,”盧苓韻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面對董碩,認真地看向了他,“硬要說的話,該道歉的是我。”
董碩愣住。
盧苓韻深吸了一口氣,用餘光看着川流不息的翠河,用很小的聲音吐出了接下來的話:“你爸爸,是我……爸,殺的吧?”微微低下頭,“對不起,真的。”
“你……”
“別,”盧苓韻一把摁住了急着要說話的董碩,“雖然我自己不想承認,也一直努力地想去擺脫,但沒辦法,我身上流着他的血。該道的歉,我必須得道。雖然除了道歉,我也做不了別的什麽補償你們一家,而我的道歉對你們來說也沒什麽用,頂多是讓我自己心裏舒服些而已。”
“……嗯。”盧苓韻這樣的道歉,讓董碩除了接受,別無他法。
“但我是真搞不懂你。”沉默了一會兒後,盧苓韻又說話了,“剛開始見你幫祥平調查我,我以為只是你職業病犯了而已;等知道養老院的事兒後,我改觀地将你當做個好心路人;可等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你的身份,我就真的不懂你了。”
“你幫了、做了,竟然還要佚名地做,明明是殺父仇人的父親、妻子、孩子,恨都來不及。”看着董碩的眼睛,“董碩,你何必呢?”
“我……我也不知道。”董碩笑了,“不知不覺就成這樣了。”
“不知不覺……”盧苓韻重複着這幾個字。
“恨肯定是恨的,想殺去病院把他一刀砍了的心情也不知有過一次兩次。但時間是會沖淡任何強烈的情緒的,等恨與怒的情緒一變淡,一種不知道該不該被稱作‘理智’的東西就會出現,引導自己産生一些以前根本不敢想象的想法。”
“這些想法……可能是覺得發生的都已經發生,沒法改變,就算再遷怒也沒什麽意義吧。也可能是因為,覺得這個世界的陰暗已經夠多了,我與其再去添上一塊黑,不如盡己所能把它變得亮一些。”董碩笑得有些憂愁,有些寂寞,又有些腼腆,“而且,實際上,這樣做比起繼續去恨去報複,心情會更輕松些,有種處于道德高地,可以将世界一覽無餘的感覺。”
盧苓韻盯着董碩的雙眼,半天沒做出任何反應,直到一陣風将劉海吹散,擋住了她的視線。她轉過身扶住了劉海,小聲來了句:“……你這話我沒法接。”只是風聲太大,董碩沒聽見。
道德高地什麽的,我不想爬,也爬不上去。
但是,或許……偶爾擡頭看看站在上面的傻大個阿柴,也能轉換轉換心情。
河邊的風吹得盧苓韻有些睜不開眼睛,她伸手擋住風,藏住了那不知何時已經不再抿那麽緊的眼角。董碩也學着她的姿勢看向了河面,夾雜着種種情緒的沉默,再次出現在了兩人之間。
“所以,你也覺得我該和他們相認嗎?從你的‘道德高地’理論來講。”盧苓韻突然問。
聽到這句話,董碩猛地轉過身,反複地将盧苓韻看了又看,生怕是自己幻聽了,因為他從未想象過盧苓韻會問自己、乃至任何人這個問題。
盧苓韻眨了眨眼:“就是想聽聽價值觀完全不同的朋友的看法。”
“價值觀完全不同的朋友啊,也是。”董碩吃了半拍地點點頭,“那麽,你是想聽‘價值觀完全不同’的大實話,還是‘朋友’的安慰?”微微低頭,看着盧苓韻的臉問道。
“大實話。”盧苓韻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猜也是。”董碩自言自語一句後,摸着下巴一邊向前走,一邊整理起了思路。盧苓韻則隔着半步遠的距離,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等着。
“其實,”董碩開口了,“你之所以會問這個問題,難道不是因為你自己內心深處也在抉擇嗎?雖然面上表現得好像十分堅定。”
“我……”
“雖然你不願意承認,”董碩沒給盧苓韻辯駁的機會,“但你心裏,還是在他們身上期待着些什麽吧?一些可以彌補你心中那個空洞的東西。‘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無論是你堅決不認他們,還是你在他們不知道的情況下,悄悄為他們做的那些事,不都是在努力地‘治愈’嗎?”(注1)
“你會這樣做,說明你是在意的,無比在意,比那些‘幸運的人’更加在意。而這種在意讓你在你自己看不到地方,渴望着親情,渴望着溫暖,渴望着母慈子孝,渴望着一家和睦。但同時,你又覺得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你選擇用這種折磨着他們,更折磨着你自己的方式,來面對這一切。不是嗎?”
“然後給這些行為冠上個‘血緣義務’的名字,再将自己的态度定義為‘一刀兩斷’,以此來欺騙你自己。”盧苓韻的眼神變了,但董碩卻沒有半點停下來的意思,“你如果真的像你以為的那樣決絕,你今天就根本不可能來這。”
“我說這些,不是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你看清自己的心。”董碩轉過了身,伸手搭在了盧苓韻的肩膀上,“這麽多年過去了,就連你弟弟都已經成年,人雖然還是同樣的人,但人心裏的東西早就不一樣了。祥平找你,又能求個什麽?無非是個心安。至于你媽媽,她也只是需要一個機會,一個活着的理由罷了。”
“我知道深埋在記憶裏的那些東西,是一句道歉無法抹去的,但是,你自己內心深處想要的,到底是什麽?無論你要的是什麽,像眼下這種情況,你都是得不到的吧?”頓了頓,“你既然自己放不下、忘不去,過去也在不斷地回來找你,那為何不換個方式,給互相一個機會?”
“給互相一個機會,不是一筆勾銷,也不是和解,而只是看看可能性的另一面。”
盧苓韻沒有接話,甚至沒有擡頭看他。
“如果藏在可能性那頭的,還是失望,”董碩又說,“到時候,你就可以幹幹脆脆地一刀兩斷,放下心結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吊着。”
“如果可能性的那頭還是失望,就能放得下嗎?”盧苓韻的聲音很小,“明明是個十幾二十年都沒能放下的東西。”
“但起碼離‘放下’近了。而你也不是個會讓自己吃虧的人。不是嗎?”董碩回答。
“然後就這樣沒有止境地反複下去?”
“很可惜,這就是‘血緣’與‘家庭’。”
盧苓韻長長地嘆了口氣,之後擡頭看着董碩,擠出了個笑容:“如果這就是你的‘大實話’?那‘安慰’又該是什麽樣?”
“唔,”董碩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一手揉上了盧苓韻的腦袋,“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盧苓韻一巴掌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拍了下來,心頭亂七八糟的情緒瞬間被毫無殺傷力的“怒火”取代了。
發現了對付盧苓韻新招式的董碩,暗自樂了樂,伸手就要借着身高優勢再次揉去,卻被盧苓韻的一句話弄得手頓在半空中沒了心思:“我以為你會問我,當年具體發生了什麽。我是怎麽死而複生,怎麽找到外公,又怎麽改名換姓的。”
“……我問了你就會說嗎?”
“不會。”
“……”
“不過。”
“嗯?”
“鬼真的有影子。”故意低頭看向自己的影子。
“……”又來了。
“謝謝。”
“嗯?”董碩沒反應過來。
“雖然是個很糟糕的安慰,但偶爾聽聽也是不錯的。”
“……”
“你今天回京州嗎?”盧苓韻突然轉移話題。
“回。”
“開車?”
“嗯。”
“不介意載我一程吧?莎姐突然有事先走了。”
“……好。”我有說“不”的選項嗎?這姑娘是搭便車上瘾了吧。
“不用謝。”
“哈?”
“幫你說了。”
“啥?”
“我如果說‘謝謝’,你就得說‘不用謝’,所以怕你嫌麻煩,我幫你說了。”
“……”
看着這熟悉的董碩吃癟的表情,盧苓韻的眼角彎了起來。她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這個人高馬大的阿柴臉上的豐富表情,竟然已經成了她調整心情的秘密武器。就這樣,她一邊滿意地看着董碩臉上的自己的“戰利品”,一邊在路過垃圾桶時,将手中的訂書針悄悄扔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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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小時後,車停在了大學城的停車場內。
董碩動了動脖子伸了個懶腰:“到了。”
“謝謝。”盧苓韻解開了安全帶。
董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順着盧苓韻移動的手,再次看見了她手表盤下的那黑色數字,一時間好奇心起:“我一直想問來着,”指着盧苓韻的手腕背,“你這個是紋身嗎?但又怎麽感覺每天都不太一樣。”
“嗯?這個啊。”盧苓韻把手表解了下來,大大方方地将那一串數字擺在了董碩眼前。
“日期?時間?把這個寫手上幹什麽?”董碩湊過去仔細看了看。
“記錄存檔時間。”
“哈?”
“你沒玩過游戲嗎?存檔,就是把當前進度保存下來,如果玩到後面領便當了,就可以讀檔重新回到存檔點。”
“……我知道存檔是什麽意思。”沒等盧苓韻繼續,董碩就又自己補充了一句,“別告訴我,你的下一句是,我們生活在一個游戲裏,你是玩家,而我是NPC。”
“咦?”盧苓韻無辜地眨了眨眼,“你不是玩家?”
“……”對于盧苓韻的唬人不打草稿,董碩早已有了免疫力。
“難怪沒見你存過檔呢。”盧苓韻還沒鬧騰夠,一邊說着還真的一邊蹭掉了手腕背上原本的數字,從包裏掏出一只黑色馬克筆,看了眼時間後,寫下了新的數字:2019.9.30.21:53:26。
然後,特意誇張地閉上眼睛坐直身體,來了句:“存檔。”睜開眼睛,看着董碩,“好了。”
“……”董碩瞟了盧苓韻一眼後,直接二話不說下車了。
“噗――”盧苓韻在後面笑了起來,洗去了沉積在臉上了一整天的陰霾。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忘記在哪看到的了,但反正不是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