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蘇夙的第一反應是收回之前的話,或者破口大罵“卑鄙”的,可一對上盧苓韻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就哆嗦地将該講不該講地全部倒了出來,“我知道,可我也知道,因為那個蠢貨程旭原,警察已經注意到我了,鐘玉的文章也說不準能什麽時候就會出現。而且這本來就是她害的,要不是她加入的《亂語》,我又怎麽會……”
“所以你覺得她頂着罪死了,反倒對你是種解脫?”董碩說。
“她那種……”蘇夙咬牙切齒地說着,“不正常的人,本來就不該……我爸媽偏要要個二胎,要沒有二胎的話,我媽身體也不會成那樣,更不會早早地就死了。她從小到大都不正常,還奪走了所有本應該屬于我的東西。我為了照顧着她、養着她、護着她,每天沒日沒夜地工作,可我爸還要怪我,說她成這樣是因為我這個當姐姐的沒有好好對她!我一開始就應該掐死她的。”
“當初選這個該死的專業、該死的工作,也是我爸為了她,逼我選的。憑什麽?就憑她是二胎?就憑她比我小?她就畫了個狗屁漫畫,賺了幾毛錢,我爸就能又是擺宴席、又是請親戚地慶祝,左一句天才右一句畫家。轉頭一提到我,就是什麽不争氣啊,明明不夠聰明、不是那個料,還要打腫臉撐胖子當科學家啊,累得要死要活還工資那麽低,連個唯一的妹妹都照顧不好讓她得了病。”
“她得病管我什麽事?!是她本來就有病!我不夠聰明,不是那個料,做不出成果?!難道不是他當初讓我走這條路的嗎?!她在網上惹出事來被人肉,到頭來還是得我幫她承擔責任!憑什麽?!憑什麽這世上要裝下這麽多不該存在的廢物、人渣?!”
“研究搞不出成果?哈?不出成果能怪誰?這個違反倫理,那個違反道德,什麽都不能做,就只能在小鼠上瞎折騰,誰能搞出成果?既然要成果,那好啊,就讓那些廢物人渣貢獻貢獻社會啊,活着禍害人間,那就當個樣本貢獻學術界啊。”
“還打死不去看醫生,她以為她的病折磨的是她自己嗎?!啊?她惹出事來是誰擦屁股?她夢游砸東西得誰收拾?她搞得家門口被扔大便砸雞蛋,得誰來打掃,誰帶她搬家,誰去面對鄰居的臭臉,誰給她辦轉學手續?!自己的狗屁事都管不好,還來管我的,來質問我?!還替我還了罪?!啊?她算什麽!當自己是什麽啊!”
吼着吼着,蘇夙說的話已經變得毫無邏輯可言了。
――――――
一個小時後,兩人回到了警局。
“呼――”董碩攤在椅子上長舒了一口氣,“怎麽就說着說着就自曝了?口風變得太突然了。明明之前換了好幾種方式都沒問出半點破綻,你在她耳朵邊說了些什麽?”扭頭看向正在閉着眼睛裝睡的盧苓韻。
睜開眼睛打個哈欠喝口水,盧苓韻慢悠悠地聳了聳肩:“不知道啊,可能是情到深處不能自己吧。而且像這種講究完美犯罪的兇手,難道不本來就一頭喜歡把警察耍着玩,另一頭卻希望和向別人炫耀自己的犯罪嗎?創造無證之罪看着警察為之苦惱的成就感,與訴說犯罪過程的快感,心裏的小惡魔和小天使打架,最後小惡魔贏了呗。”
“所以說出真相是惡魔?”董碩的關注點已經被完全帶偏了。
“對我們來說是天使,對她自己來說不就是惡魔了?”
“也對。”董碩雙手抱在胸前,認真地點了點頭。
“不過。”
“咋了?”
“說道二胎這事,”盧苓韻笑着問,“你爸媽懷你妹的時候,你反對過嗎?”
“肯定反對過啊,怎麽可能沒有。我那時候五六歲,正是最有占有欲的時候,哪能接受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家夥搶走我的爸爸媽媽。”董碩毫不掩飾地回答,“不過,等霜霜出生以後,那種想法反倒沒了。只是覺得這個紅癟癟的臭娃娃好可愛,各種捏着玩。”
“捏着玩……你妹妹知道嗎?”
“大概……不記得吧?”董碩摸了摸鼻子,“你呢?”
“我啊,當時沒力氣想這個,而且也根本沒人會問我的意見,生不生不是我管得了……”盧苓韻想都沒想就回答了,答完後才發現了問題,“……的。”遲了半拍才說出最後一個字。
“哦?”董碩得意了起來,“你不是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嗎?”
“不記得也總會有些記憶片段。”盧苓韻圓起謊來從來不用打草稿。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面對打算隐瞞什麽時的盧苓韻,董碩早就沒了轍。
董碩正琢磨着重整旗鼓換個方式套話時,手機突然響了。接通電話,聽着通話那頭的聲音,他的表情逐漸黑了下來,等通話結束,阿柴憨厚微笑已經變成了哈士奇的迷之怒意。
“怎麽了?”尖椒湯圓也身臨其境地脫了外衣。
“走,”董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一把扯着盧苓韻的胳膊就将她往門外揪,“蘇夙在警車上中風發作了,現在正送回附屬醫院搶救。”
“她自己吃了藥?”盧苓韻一邊被揪着跑着一邊問。
“不知道,無論是我倆還是接手的民警都沒有看見她吃,她身上和辦公室裏也沒有發現裝藥的容器。除非,”董碩拼命摁着電梯按鈕,好像摁得越快電梯就來的越快似的,“在我們去找她之前,她就服毒了。”
“不可能。”盧苓韻想都沒想就來了句。
“為什麽?”進電梯時,董碩往身後抛了個疑問的目光。
“……直覺。”
真相是自己逼出來的,所以她在那之前根本沒有自首的念頭,不可能畏罪自殺般的提前服毒。但在那之後,又沒有任何人看見她吞藥。所以,她是怎麽發作的?
走下電梯,看向遠處香蕉皮早已被掃走了的那條路,盧苓韻突然腳下一頓。
沒撿的香蕉皮使佘銳尾骨骨折,進而使得前去見蘇夙的人變成了自己。盧苓韻思考着,自己使用了能力逼她招供,卻沒有通過回溯來消除她的那段記憶。而現在,她在沒能将任何不該說的話說出之前,毫無征兆地中風發作了。
所以,是……司時嗎?為了更正未來偏差,而選擇通過最有效的方式消除某個個體的時主的執行人。
本以為……盧苓韻握緊了拳頭,香蕉皮是用來避免未來偏差的。卻沒想到,它的作用并非“避免”,而只是讓司時換個處置對象罷了。
因為自己之後的行動是心意已決不可改變的,而那個行為有着極大的可能性驚動司時,所以,老板他們選擇了通過祭獻蘇夙來保下自己?不,他們無法将未來視覺化,只能看到一筐代碼,所以,他們只是在一堆能避免自己成為處置對象的選項中,随便選了一個而已。
那麽,之前呢?自己之前的無數次使用能力呢?有多少人……
盧苓韻立刻就意識到了一切,可意外的是,她卻并不……後悔?
是啊,又怎麽會後悔?一個兩個與自己無關的惡人的命而已。自己不是好人,更不是英雄,從來都不是。自己和蘇夙相比,早就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苓韻?”
沒反應。
“苓韻!!”董碩猛地摁住了盧苓韻的肩膀,“這不關你事。看着我!”狠狠地搖了兩下盧苓韻的肩膀,比當初蘇夙在靜界中下的手還狠,差點将盧苓韻的關節給卸了,“這不關你事,怪不得你!”
“我……”盧苓韻咽了咽口水,“你說啥?什麽關不關我事?”
董碩停下腳步,久久地盯着這口是心非的尖椒湯圓,最後,嘆了口氣:“走吧。”又帶頭走向了停車場。
一路開向大學城,車裏是安靜無比的。董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心思卻不知道到底是在盧苓韻身上還是路況上。而盧苓韻則一直撐着下巴看着窗外,差點将窗戶盯出個坑來。
車開到附屬醫院停車坪的時候,時間正好到了豔陽高照的正午。從陰暗的車內走向驕陽,盧苓韻眼前難免花了一下,接着,就是腳下一個踉跄。
董碩用他那結實的胳膊将盧苓韻扶住了,微微低頭看着她,用那迷惑力滿分的男中音問:“沒事吧?”
不知道為什麽,這樣毫無防備地被人扶着,聽着這個厚實卻溫柔的男中音,這樣近距離看着董碩的臉,盧苓韻一時間竟然有些眼睛疼。她張開了嘴,卻什麽都沒有說。或者說,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這時,董碩的手機又響了。而這一次,手機帶來的消息,是蘇夙的心髒驟停。
“這次是心梗,”董碩用有些幹澀的嗓子說着,“那個藥,在沒加工前,本身也是有可能導致心梗的。”
“嗯……”盧苓韻已經不需要聽之後的話了。
“沒有搶救過來。”
“嗯。”
“已經走了。”聽不出董碩的情緒,“但到底是不是服藥導致的,還得看之後的屍檢。”
“嗯。”
“我們已經不用上去了。”
“嗯。”
“回去吧。”
“好。”
就這樣,在停車坪裏帶了沒幾分鐘,空調溫度都還沒消失的車,又重新啓動,載着來時的兩個人,一路無言地原路返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