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不斷,魔音繞耳,混以佛鐘,一聲聲,糾葛纏繞。
距離哪吒離開,已有多日了。
“住口……住口……住口!!”
楊蟬捂住耳朵,目眦欲裂,然而眼中空茫,除了黑暗,空無一物。
她看不到,也聽不到,只見得往昔情景,只聽得內心魔障。
“殺人與否在我,何須他人定奪!地脈龍息……你要我看的就是這個嗎?!所謂魔障,荒謬至極、荒謬——至極啊!”
額頭向地,重重一磕,又是一道血痕。
然而疼痛未止,再來!
又一磕。
……
當他進入山洞時,所見的正是這樣的一番情景:一個披頭散發的女童,滿臉血污,額頭潰爛不成原樣。世人說,這樣的人是瘋子,是瘋子……
“師尊……”他輕輕喚了聲。
“恩?葉迦南?!”女童停止動作,盲了的雙眼瞪着聲音方向,那是滿臉的怒容,早已不見昔日冷靜殘酷的舊貌。
“師尊,”葉迦南嘆道,“我……來看你來了……”
“你來看我……”楊蟬瞬轉冷靜,語中滿是警惕,“你一年來一趟,算算日子,下一年還沒到呢,你來做什麽?”
“下一年沒到,我就不能來看你了麽?”
葉迦南語中帶笑,非是喜色,而是嘲諷。不知嘲諷何人?是那個教導自己十九年的瘋子,還是來探她九百年的自己?
“這症狀……多久了……”他問道。
“與你何幹?”楊蟬道,“華山陣法有異,是你的布局!你布了多久,你自己心裏清楚!我的症狀必定與你脫不開幹系,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來詢問我?!”
“我……”葉迦南一噎,随即坦然,“也是,無論我做什麽,在師尊眼中,我畢竟只是個狐生子,一個不可信任的旁人。”
洞中氣氛陡變,雙方各自撕下僞裝,也懶得再繼續演些師徒間虛假的脈脈溫情。
楊蟬暫壓劇痛,冷笑道:“你不僅是不可信任的旁人,還是我本有意馴養的棋子!最後二哥将你撿了去,你以為是你有什麽天大的造化嗎?若不是我楊家兄妹待你不薄,你早就已經死了!”
“師尊何必出口傷人,你以為這些事,我都不懂嗎?”葉迦南話中暗壓恨意,“師尊,十九年中,我曾感激你,尊敬你,可是你……你何曾将我放眼裏!你的眼中,只有與我爹交談時所提及的那一物……好,既然你如此想得到龍息,徒兒,這便略盡綿薄……”
“你到底在華山做了什麽?!”
“師尊即便知道了,對自己又有什麽裨益呢?徒兒學習兩百年,只為布陣七百年,能令你毫無覺察,”葉迦南故弄玄虛,“是,我資質愚鈍,你幾乎未教我任何東西,主人也如是。可你們以為,我想學的東西會因此而止步嗎?須知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楊蟬譏諷道:“那請問你這有心人,偷看了二哥典籍學個一招半式,也敢來到他所布下的陣法前班門弄斧?”
“誰說我所學,必是與楊戬有關!”
“哦?既然與他無關,那是何人所授?”
此話一出,葉迦南知楊蟬是在套他的話。
“何人所授,與你無關,”葉迦南揚起音調,“總之能保你此生,永無出頭之日!不過如今陣法操控在我,只要你求我……”
楊蟬不屑:“求你?你是有何德何能,令我求你?”
“自由,你的自由,不稀罕嗎?”
“我無知無覺行走世間,自不自由,我還真不稀罕。”
“師尊,你當真無知無覺?”葉迦南語氣玩味道,“嘶……那看來,那個叫劉玺的孩子,就那麽死了的好。”
“劉玺……”這個名字,令楊蟬有了一霎時神情的變化。
“劉玺今年,四歲,”隔着一道屏障,葉迦南在楊蟬面前踱着步,“劉向當年,也是四歲。對嗎?”
“……”
“你不說話?師尊,楊蟬,是你只是在意姓劉的孩子,還是這個孩子,不過轉世之後同姓罷了……你在意的是他所載的魂魄,那個人,那個人……”
“住口!”
“是,我住口,”葉迦南低低地笑道,“所以你滿意麽?這一回,你所在意的,終于及時趕到,救了他了!”
“是你!”楊蟬驚道,“暗中兩次将那孩童引到此處令我發現……他上一回的死,難道也是你暗中操控?”
“世人心愚,我只要散播那麽幾句。”
楊蟬咬牙切齒道:“葉、迦、南!他是你父親!”
“不,他不是,”葉迦南淡然道,“龍延,才是我父親。他為你死了。我娘,也是因為你,才死了的……”
“你恨我,那便冤有頭債有主,何必傷害一個不相幹之人!!”
“沖你來多沒意思,”葉迦南笑道,“師尊,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所以也就比任何人都更不願意尊重我。可是,我尊重你……”
“……”
葉迦南說到此處,有些哽咽:“而我也只是……想得到你的尊重。你看我如今所布的局,如何?這都源于您當年的教授。您說,世間之事,對錯真假難辨,不如好好活着。”
“……”
“您看,我做到了,我活着。并且,這算活得夠好麽?”
“寧願拾人牙慧,做他人棋子,不過是從一個棋盤跳到另一個。對你而言,這,就算是好麽?”
葉伽南沉默片刻:“做了我想做的,這,就算好!不像你,那番說話振振有詞,臨到頭來卻畏首畏尾,如今,你被關在這裏這麽多年,你得到了什麽?”
“小子,我有我的考量……”
“考量?為了等楊戬?告訴你吧,他不會來看你,”葉伽南得意到,“無論你在這裏等多久,他也不會來看你,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你胡說什麽!”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一件你想知道的事。西海龍女之死,你知道緣由麽?”
“難不成你知道?!”
葉迦南似成竹在胸:“我當然知道,我随侍他這麽些年,對他,我比你清楚。”
“……”
“楊戬有本手劄,封存在密室中。我怎麽看到的,你管不着,你只要知道,西海龍女的确死于龍瘟,但這源頭,竟是因她身負舊患,本就體弱。龍瘟染後,新疾引出舊患,她是因此而死的。而這舊患是十多年前西海澇災時所得……”
他笑道:“楊蟬,你想起什麽來了麽?”
——想起什麽來……
想起……西海龍宮。
龍宮之內,唯水在手——辟水成劍——然後,刺向何人?
那女人……龍宮中,那女人……
……
“父王,求你……放過她……”
……
“葉迦南……葉迦南!!!”
再三的疼痛,已不可遏!被束縛多年未起身,就在今朝,她暴起向前狂喝道:“邪門異法……你對我到底動了什麽手腳!!”
“啧,你的異變,可與我無關,”即便面對這屏障,他還是小小退了一步,“我只是想困住你,你的變化,我可一無所知……”
在他眼中,那是一頭步入末路的困獸,鐵索加身,無論如何掙紮,唯有停在那道屏障之前,不能逾越半分。
然而,這還不夠。他有意激她:“哦,對了,李家三太子他,這陣子都不會來了。聽說他與父親頂撞,又被收入塔中。或許得關上一陣,有多久,就不清楚了。師尊,你猜,他這回頂撞父親,是為了誰?”
鐵索铮铮,四肢頸項,皆因拉拽留下幾股血痕。
他道:“師尊,你在生氣?這可難得呢,要知道,你與我相處十九年,從未生氣過。你明明與我說,你不知生氣是何滋味……”
滿室類獸低吼,幾只進洞來的狐貍受到了驚吓,紛紛逃了出去。
因為怒、因為驚、因為這近千年來的痼疾,楊蟬此時神智未明,她成了個真正的瘋子。
他哂笑道:“我竟被一個瘋子養了十九年……竟被……然而,更可悲的是,是……”
哂笑的,不知是那瘋子,還是往昔将那瘋子的言語奉若至寶的自己。
他走了。離開華山,或許也再不回灌江口。他不是誰的附庸,不屑于做誰的徒兒、誰的仆從,他,就只是他而已。
而楊蟬,她的腦海間逐漸清明,一段段記憶,再次鈎織成一番畫面!
……
“……只要我還活着,還在這世上流連,你還是會想起我來的……想起你因我弑母,想起……我錯手,傷你妻子……”
……
此話,竟是出自她口。
“啊——!”
一聲痛呼,伴随山體震顫,底下有東西正在蠢蠢欲動。
神識不得脫困,只在屏障間左右掙紮,突然——
神識向下,辟出一條生路!
她仍是目盲的,因為目盲,她的神識被封。
可是眼前所見,又是何等的一番景象?
一條磅礴長河,現于面前。金色的流火奔騰翻滾,似在訴說,生命不息,綿延不絕。
然後,她走近了,聽到了——
是她的心髒,随那光輝的地脈源頭顫動而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