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有女……”
近了。她循着聲,漸漸走近了。
有人,正在林中練槍。槍風戾戾,一句一式,偏帶些許愁緒。那聲吟到:
“巫山有女,确州有郎。
女之心耽,士亦思量。
其意相合,結以賢良。
桑田沃若,黍麥有餘。
冥寒赤暑,老匿閑鄉。”
這一段,她識得。那曾是她爹娘互許的情詩,表意堅定,寧願一世隐居,做一對平凡的夫妻。
一叢竹子擋住了她的身形。
林中飄亂的竹葉迷了她的眼,她擡起手揉一揉。
語調一轉:
“今兮怒兮,炰烋蕩蕩!
龔行天罰,罪何敢當!
哀若父兄,累引其喪;
哀若母兮,泣聲惶惶……”
她睜開眼,定睛觀看,眼前是她二哥。是她二哥在練槍——槍式激猛,愈來愈快,一時間令她眼花缭亂。
“……
錯不明兮,夫情屈枉!
悲兮痛兮,室家不存。
之子相随,此途茫茫。
……”
他念着,聲調再轉,細細觀之,雙目漸漸盈滿赤紅,有怒有悲。而那槍,也使得愈發有力了!
他吟道:
“鐵刃白骸,血盈灼灼;
魂所動兮,其夜未央。
覆以天日,恨必昭彰!”
念及此處,一槍掃亂竹,随即葉舞漫天,落了他一身。
他未停,也不願停!
“恨……必昭彰……恨必昭彰啊——!!!”
他重重地念着這最後一句,再揮槍,已無章法,只為宣洩滿腔恨火,只因一夕間天倫夢破!氣勁遂發,直貫蒼穹,激起一山鳥雀。
趕來的玉鼎恰好撞個正着,他顧不及楊戬氣勁未收,只憑多年修為,沖上前去,将他喝阻!
“戬兒!戬兒!你給我停下!”
楊戬不語,氣勁稍稍收了半分。但攥槍在手,死死不肯放松。
“冷靜下來!再這樣下去你一定會走火入魔,到時候我就算叫來我師傅來也別想救得了你!”
楊戬赤紅着雙目,神情掙紮難抑:“師傅,我冷靜不了……我冷靜不了!我說我聽你教誨,不會報仇……那是騙你的……事實上,我無時無刻不在想着殺上天去救出我娘!這幾日你見到了麽?三妹如今這番模樣都是天庭所賜!你要我怎麽冷靜!她這輩子都被毀了……都被毀了!!”
“二哥?”她輕輕喚他一聲,并不明白自己哪裏不對,有什麽地方被毀了。
這一聲,楊戬一愣,魔怔頓消。
“……阿蟬?”他看到了她,就在那一刻,滿目赤紅褪去,僅餘一圈潮痕,潤了眼眶。
他趕緊上前幾步,扶住她的肩膀:“阿蟬,你……能起身了?”
她點點頭。
他半是責怪半是憐惜:“怎的不好好休息,竟走了這麽遠……你覺得如何?有哪裏不舒服麽?”
她搖搖頭。
“那便好……那便好……”他終于放下心來。
那一年,她八歲,他十五。未及弱冠,還是個少年。
……
額頭狠狠撞向地面,噗地一聲悶響,多了一處血痕,疼痛倒是減了三分。
湧現的記憶暫時消退,她聽到有人來了。
“誰?!”她警覺道。
“是我……”哪吒小心翼翼地應道,“阿蟬,你的額頭……”
“很快便會好,勿用擔心。”
“你這樣以痛止痛,唉……”他頓了頓,似在觀察,随即惋惜道,“阿蟬,我聽說了……你的雙眼真的……”
“對,看不見了。”她輕描淡寫,毫不以為可惜。
然而哪吒為她憤憤不平:“這一次,是楊二哥過分了,再怎麽,你也是他三妹!更何況你殺的是惡人,這有什麽的!他忘了,當年随武王平定天下,行軍打仗,有誰不殺人?!還不是心安理得,最後封神的封神!”
“那是因為過去的人命不值錢,現在嘛……”
“哦,那個被殺的員外命值不值錢?!他是個好人,就這麽死了!依我看,再這樣下去,好人的命都不值錢,死了就死了;壞人的命才值錢,誰也動不得——大明要亡了!”
楊蟬撇撇嘴,無奈道:“哎,你何必到我這來批評世情呢?你身在天庭,這種事看看便好,盡量置身其外,不要像我,一個沒忍住,就惹禍上身。”
哪吒的聲音立刻揚了起來:“阿蟬,你關心我嗎?”
“何謂關心?不過提醒你一聲,不要自作多情。”
“哦,”哪吒有些悻悻,但還是道,“你托我查的事,我看了。華山法陣,确被人動過。”
“哦?是我能立刻出關了,還是生門皆被封死了?”
“都不是,事情很奇怪,”哪吒道,“陣法有異,一瞬一變化,在山中自是不覺,我到空中看去,一日間只見陣法已變化七千二百有餘……”
“這……”楊蟬思量道,“你與我二哥說了麽?”
“還沒,”哪吒想了想道,“阿蟬,由我查看所得,伽南也不過是想你提前脫困,他是你徒兒,或許不告知你二哥反是好事……”
“你見過有人做好事卻鬼鬼祟祟的麽?陣法之變,看來他早已布置許久,然而從不向我告知!你怎知他是為我脫困,你怎知他不是另懷私心!”
哪吒聞之,只得道:“這……好吧,我明白了,此事我會與楊二哥禀報。唉……對于陣法排布,我及不上他。若是我師尊還在,我倒可以先去請教他了,如今連個能問的人都沒有……”
楊蟬概嘆道:“闡教十二金仙除了玉鼎,皆自封于九天之上,至今也已過了兩千五百年有餘……若不是當年玉鼎有事遲到,錯過吉時,或許我二哥也再見不到他師尊了……”
“我聽我師尊說,要得大道,就有大舍。凡人也稱,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所以,既然是他們的宏願,我該為師尊高興才是。”
驀然間,楊蟬想到故人,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哪吒才想起問道:“阿蟬,前日那老頭……”
楊蟬思緒一沉:“被我牽累,調走了……”
哪吒嘆道:“天庭,定會再派他人前來……不知下一個會是誰?”
“反正調了誰來也不會再如他那般留個六百年了。”
楊蟬有些遺憾,可她不明遺憾從何而來。只因她從未有過這般悵然若失的感覺。
“不如……我與那個人說說?”哪吒突然提議道,“将我調來,畢竟我與你相識已久,各廂照顧,也好行個方便。”
“才走一個李聖母,又來一個李聖母,”楊蟬不禁哂笑,“哪吒,你總說自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這聖母之名,你願承?”
“呃……我可以再考慮考慮……”
他們又聊三兩句,哪吒有事,先行告辭。畢竟不是此方駐守,不能三天兩頭往華山跑。
待兩耳一清淨,楊蟬的頭又開始疼。淩亂的對話再次充塞她的腦海!
……
“你是哪家的孩子?”
“你是哪家的孩子?”
“學我說話做什麽?”
“學你說話……做什麽?”
“哎,你這人真好玩!”
“好玩……是什麽意思?”
“就是有趣味。”
“哦,我明白了。可我沒有趣味,每天沒有事做,二哥又不肯教我練武。”
“你還有個二哥?你……住在這山上麽?”
“是啊,你呢?”
“我住在山下,到山上是來采藥材。你新搬來的?怎麽以前沒見過你?”
“我不知道,我醒來就在這兒了。”
“你幾歲?”
“我五……我八歲了……”
“哈哈,我十歲,比你大兩歲!你叫什麽名?”
“我叫楊蟬……你呢?”
“我叫……”
……
“……神女思凡,所遺珠胎當一個不留!楊戬楊蟬,爾等雖則無辜,但帝已下旨,要怪,就怪你自己行事不當,被人發現!”
記憶中,二哥擋在她身前。玉鼎意欲相助,卻被另一個天兵威吓在旁。
“玉鼎真人,藏匿要犯,你也是罪加一等……”
玉鼎毫不畏懼,指着天兵的鼻子振振有詞:“何謂罪責,有錯的才有罪責!兩個孩子有什麽錯?罪什麽責?!看清楚,這個是我的徒弟,我護我自己的徒弟!何罪之有?!”
……
又一轉,畫面再變。
寒刃相交之際,有人向她沖來,一把将她抓住。
“楊戬你別亂來!這是你三妹,不想她沒命就老實……”
話未說完,一口鮮血落上她肩頭,她好奇地擡眼看,恰好對上那人不可置信的一雙眼。
那人正彎着腰,一柄青銅古劍,恰好破其腹部,劍柄處,由她握手。
“這兵器……從何……”
力一催,她反手抽出劍來,那人倒下,但還沒死透,雙腿兀自亂抽。
在場之人似乎皆被這一幕驚呆,無論是天兵還是玉鼎與她二哥,一時間無人動作,更無人上前阻攔。
所以她微微一笑,毫不顧忌地将那柄劍插入倒地之人的心間!
直至确定——他——終于死了。
随之劍柄脫手,原來竟是一片竹葉,掉落土中。
“妖孽啊!”另一個來者,終于想起呼號,“雲華遺子,皆為妖孽,皆為妖……啊!”
楊戬一杆槍,槍尖頂着他喉頭。這下,滿耳的聒噪終于得以清淨了。
“你們上這裏來,天庭知曉麽?”楊戬平靜地問。
“知……知……”那人結結巴巴地答。
楊戬眼神一凜,喝道:“說實話!”
那人被這氣勢吓得腿軟跪下:“不知……不知……我們是為邀功而來,如能放過,你們的行蹤我絕對半點也不會向上透漏……”
可惜,無用。
那槍頭,仍是洞穿了那人的胸口。
“我不信你。”楊戬道。
兩具屍體,橫陳在場。玉鼎嘆了口氣,默默将之拖走,找地方掩埋去了。
“阿蟬……”他走到她身邊,蹲下,“你知道你剛才做了什麽?”
“知道,”楊蟬漠然答道,“我殺了人。”
“阿蟬……你害怕嗎?”
“不怕。”她道。
楊戬望着她,她看得出只是瞬息間他眼中情緒百轉千回,直至眼神漸漸堅毅,她知道他做下了一個決定。
楊戬拾起一片竹葉,塞入她手中。她念頭一起,一柄劍再次化成。
他語氣決絕:“那麽,拿穩你的劍。從今以後,你的兵器……就得用來殺人了!”
她茫然地低頭望着自己的劍:“二哥肯教我練武了?”
“是……”楊戬嘆了一聲,“以前我總認為,你當平平安安的好,永遠清白,不要涉足其中……”
“二哥不願,那我不學便是。”
她欲扔劍,楊戬阻住,捏緊她的手,令她握好。二哥的力道用得大了些,她覺得有點疼,不過不礙事。
她困惑地望着他。
“阿蟬,學武吧,”他輕聲道,“天下何人不在三界中,你不可能清白一輩子……學武能保身,從今天開始,你就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你明白麽?”
楊蟬點點頭:“明白。爹和大哥死了,娘失蹤了。阿蟬身邊只有二哥,我聽二哥的。”
楊戬聽罷,撫了撫她的頭:“乖蟬兒……二哥不可能永世護佑你……”
……
後來……後來。
她養了一只貂。
她沒有情感,但是貂有。那只貂很喜歡她,總是圍着她轉。凡人既說投桃報李,那麽貂被人殺了,作為回報,她就要替貂報仇。
一夜間,她殺了獵戶一家四口。因那一次有孩童與她相逢,山下的那個村落裏,便有人知道了她的存在。如此兇殘行事,村中之人也知曉了她的行蹤。
楊蟬在村中的神廟裏埋伏了一夜。她很想知道,最初是誰出賣了她。于是,她看到了一個婦人。
婦人向廟中的神像祈求丈夫的康複,接着,她說道:“楊家餘孽……”
四字既出,楊蟬一劍斬下她的頭顱。
血染一身,她聽得那婦人的陪同之人大呼小叫地招來全村的壯丁,片刻過後,凡人們舉着火把将她團團圍住。
此後,無可挽回。
那一日,她發現她擅殺人,也樂于殺人。她享受每一條生命在她劍下掙紮的樂趣,若不是二哥前來,或許她會離開玉泉山附近,到別處找找樂子。
她看清楊戬眼中,期初震驚,繼而大恸,最後,還是化作那片決絕。
着火的村中,又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居然還有人活着。
他領着她,找到那個嬰兒。不知是誰的孩子,可能是那在廟中被她斬首的婦人所生,也可能是別人的孩子。
她要殺嗎?
劍有些遲疑了。
一個嬰兒,一名弱者,即便殺了伊,也不定會有什麽意思;但若不殺伊,村中又無人照管,這個孩子還是活不了三天。更何況,楊蟬看得出這孩子哭聲孱弱,本已生了重病,救不活了。
她靜了靜,丢下手中的劍,緩步向伊伸出了雙手——然後,将那細細的脖頸一把扼住!
哦,她想起了,她的二哥,從頭到尾都未曾說些什麽,只是看着,看她殺人,再替她善後。
只是她心中,從此升起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化為一道聲音,用她二哥的嗓音在她耳畔道:“那些外人誰若看到了你的面目,統統都要死!統統都要死!統統都要死……”
那不是二哥的話語,那是她的魔障,是她用以合理殺人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