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出壽安宮許久, 洛久瑤仍覺得頰側落着一股力道,冰涼涼的,像是貼擦在頰側的刀刃。
與此相比, 頸側流了血的傷口不過一時痛楚,再算不得什麽。
只不過前世的她會為此感到慌亂,壓在心底的懼意無數次潛入夢境,攪得她睡夢中也不得安寧。
而如今她已能将恐懼全然抛下, 轉而梳理在壽安宮發生的事。
太後知道她與洛久珹的争執無礙,左右宮內早有他二人不睦之言,如今不過多加上一段争執,給太後報信的人才是她眼下需留意的。
太後臨行時提及抄經無疑是在敲打她,提醒她安分守己。
她未做什麽引人懷疑之事,八成是秦征那飄忽不定的性子作祟,看過血經後在太後面前胡言亂語了什麽,讓太後平白對她生出了疑心。
自結了梁子以來,她不管到何處似乎都有秦征攪弄是非,想到此處, 洛久瑤不由得煩亂起來,加快了回宮的腳步。
洛久瑤的身影才消失在宮牆後, 另兩人自轉角走了出來。
“看來你與太後說的話還是有些用處的, 只是不知,她可會領你的情?”
洛久琮手裏把玩着新得的木珠串, 看了看仍朝遠望的秦征。
秦征道:“她會知道的。”
洛久琮的神色晦明不定,話語卻含笑:“若不是你提早告訴我要來壽安宮拜會, 我大概會以為, 你真的要與太後背後的何家結交一二了。”
“只是前來瞧瞧,以私交的名義為她求一句情罷了。”
秦征簡單道過, 收回目光,“殿下也該放心,即使我有意于此,太後娘娘也不會答應,只會更防備秦家。”
“樹大招風,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如殿下這般,敢明晃晃地與手握兵權的外姓王侯結成同盟。”
洛久琮捏了捏珠串尾墜下的琉璃珠,換上一副渾然不在意的面孔:“這也是我那位九妹急着躲開你的原因?”
秦征的話語卻遲疑起來:“她……”
洛久瑤大概,只是想與他撇清幹系而已。
“行了,真有這般挂念,擇個好時機請父皇為你們二人指婚不就是了?”
洛久琮敲敲他的肩膀,轉身朝寝宮的方向走。
他言語輕巧:“你既眼見她與太後的關系,該也能想到,她如今雖有太後管束,與東宮的交情似乎也不錯,但在宮中終究是無根的浮萍。”
“若她嫁與你,入了你府中,便自然而然會斷了與旁人的關系,依附于你。”
“你若求娶皇室的公主,西境與我朝的關系更加密切,想必父皇不會反對,還會盡力扶持你坐上秦王的位置。而你也能得償所願,能将你的母親葬入王陵了。”
—
宮牆之中的歲月好似格外長,洛久瑤自打從壽安宮回來便閉門謝客,潛心為太後抄經祈福。
她不願見外客,倒是有人主動往延箐宮送了些物件。
其中半數自五皇子的宣陽宮來,大多是養身補血的金貴藥品,洛久琮慣來與延箐宮沒什麽交情,背後送藥的人倒是半點不遮掩,只剩将自己的名姓明晃晃刻在藥匣子上。
另一半是洛璇送來的,日久不見,他吵鬧着要來,帶來幾件小孩子家的玩意兒。
是些宮外的小物件,蜜餞、木雕小雀……還有幾樣稀罕的藥品,與裝在瓷罐中,未曾啓封過的溪山雪芽。
洛久瑤翻出一只銅錢大的玉扣打發他,附帶一只白釉瓷花瓶送給唐寄月,半哄半騙的将人哄走了。
她囑咐桃夭收起大多數的物件,又将那些小孩子玩鬧似的東西妥帖收在寝殿妝臺側的匣子裏,繼續把自己關在宮裏抄經。
她人在宮中,外頭的消息卻是一件不落。
流言經風吹一吹就變一副口徑,但幾件事卻叫洛久瑤上了心。
正月末,洛久珹不顧靜妃勸阻,再次因容妃的病在禦書房外跪了一天一夜,後昏倒在雨中,大病一場。
二月初,禦史臺的柳中丞忽而遞了折子,參了何家族內為官的幾人,太後的表侄亦在其中。
證據追溯至去歲秋的澇災,前往赈災的官員為立功急于開閘引水,任大水淹沒了三座村落,上千毫不知情的村民溺亡。
聖上震怒,當即将幾人收押牢獄,太後無法,只得親自出面保了侄兒一命,其餘涉事人等俱被處死。
又幾日,西境送來今歲的貢品,秦世子親自攜貢品與秦王問安的信件參拜聖上,是為西境臣服之意。
流言來了又走,直到二月初九,洛久瑤晨起,見桌上多了幾件新制的衣裳。
她看着衣裳想起,還有三日便是花朝祭春了。
洛久瑤望了望窗外,這才見她未曾留意之際,宮牆腳下已生出了小花。
花朝節時祭春神是熙國的傳統,歷來祭春神三日前需齋戒,祭神前需沐浴焚香。
行宮路遠,故而每年的二月十一,皇帝會攜宮妃皇子與親近的朝臣提早前往京郊的行宮,沐浴焚香,為祭春神準備。
二月十二,皇帝會攜衆人登臨昭陽臺,奉香祭春神,是以為春祭,為新歲開運祈福,乞求今歲祥和太平,五谷豐登。
為表虔誠,祭春神後,衆人會繼續留在行宮,食三日齋飯後再回到京中。
如果她沒有記錯,這次的花朝祭春發生了一點小的波折。
洛久瑤垂首,沒有再想過往的事情。
花朝将近,冬青的末七将近,她正巧能借前往行宮的機會去見賀令薇。
她一一撫過案上衣裳,海棠紅,石青綠,最終停在那件最素淨的月白衣裙上。
三件衣裙皆是莊重的祭神制式。
她問:“宣陽宮,東宮,另一件是?”
桃夭道:“是尚衣局送來的。”
洛久瑤撫了撫那件衣袍上的繡線。
“就帶上這件吧。”
—
行宮建在京郊二十裏外的山野,二月十一,禦駕清晨自皇城駛出,到達行宮,已是正午了。
車馬浩浩蕩蕩停在行宮外,洛久瑤自車中走出,朝四下看了看。
天光正盛,草木皆吐了綠,新綠鋪灑在山路周遭,一路蔓延到望不見的盡頭。
前來行宮的人皆穿了春日裏新制的衣裳,花團簇擁,一派熱鬧。
洛久瑤向那片錦繡中望了許久,未等找到熟悉的身影,眼前忽而暗了暗。
她這才發現,洛久珹的馬車正停在前面,而他走來,壓下她眼前的半數天光。
他瞥向她頸側又撇開,往複幾次,卻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
他似是想同她說什麽,可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兒,什麽也沒有說。
洛久瑤琢磨不透他又想做什麽,只是時隔多日見到他,耳畔再次響起上元宴時他說的話來。
眼前人站着不說話,洛久瑤只好行了禮,幹巴巴道:“皇兄。”
洛久珹一扭頭,走開了。
洛久瑤望着他的背影,視線略過立在眼前的座座樓閣,忽而想起上一世,也是在此地,她得知了洛久珹的死訊。
那是她第三次随行祭神,彼時洛久珹已被幽禁兩年有餘。
長久的幽禁令人心郁氣結,更妄論洛久珹還未及冠,本是個心氣十足的少年人。
那年冬日,他的身體每況愈下,終于在冬末,因一場來勢洶洶的時疫病逝在知寒園。
草木才發了新葉,他卻再未能見到三春盛景,與他母親當年一樣,死在了初春時節。
若說引得洛淮一時不喜的是洛久珹三番兩次的跪地求情,那麽洛淮疑心他的開端便是此次祭春時,突如其來的一場刺殺。
刺殺發生在祭神後,洛淮走下昭陽臺,身側一護衛忽而掏出匕首行刺,欲取其性命。
刺殺沒有成功,更沒有傷到洛淮分毫,太子眼疾手快擒住刺客,倒是沖在最前的洛久琮被匕首傷到,自肩側到小臂留下了長長一道傷痕。
後經查,那人本不是行宮的護衛,而是兩月前才自宮中調來此地,一日前曾與洛久珹見過一面。
但此前二人并無瓜葛,僅憑此并不能說明什麽。
此事最終以護衛畏罪自戕不了了之,雖無證據,卻在洛淮心中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此後容妃病逝,父子二人更因此心生嫌隙,積年累月的猜疑與打壓,洛久珹再難忍耐,最終因為書有大逆不道的言語被幽禁在了知寒園。
上一世,從容妃病逝,到聽聞洛久珹的死訊,洛久瑤自始至終袖手旁觀。
甚至在洛久珹埋骨後,她連一炷香都未曾給他敬過。
可如今,她竟因洛久珹說過的那些話産生了動搖。
太後自月初替表侄求情後便抱病,直到今日身子也沒能好起來,洛久瑤在延箐宮閉門近一月,如今到行宮總算落得滿身輕松,用過齋飯便出了門。
行宮依山,記憶雖已模糊了,洛久瑤還是能找到前往後山園林的小路。
如果她沒有記錯,上一世有人指認洛久珹見過行刺的守衛,提及二人碰面的地點,正是在後山的石亭。
行宮與皇城不同,因是倚山,多出許多便捷的小路,洛久瑤來過此地多次,早已熟悉通往各處的小路,便順着就近的路前往後山。
愈朝後山走,草木愈發茂盛,洛久瑤循着記憶在園林中穿行,臨近石亭的圓洞門,聽到不遠處交談的聲音。
她停下腳步,借着石牆遮掩去瞧。
石亭中立着兩道影子,一人正是那守衛,另一人的身影卻被旁側的亭柱遮了半面,只依稀可見其繡着金絲的衣擺。
此人身量要比洛久珹高些,洛久瑤亦見過洛久珹今日穿的衣裳,不是這一件。
她望不清楚,挪動着腳步想要再走近些,身後卻忽而傳來一道聲音。
“好巧,九殿下。”
花朝祭春慣來有宗室參與,秦王世子自來燕京起歷年皆随行,眼下出現在行宮也是理所應當。
但這個時辰出現在後山園林,出現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卻叫人不得不疑心幾分。
洛久瑤猛然回首。
果然,石亭中的二人已不知所蹤。
她只得面向身後走來的秦征:“秦世子。”
多日不見,秦征又換了新衣,玄色衣袍上落了緋色的繡紋——他似乎偏愛這一類鮮明顏色,連腰間佩刀的墜子也換做了緋色珠玉穿起的短墜。
秦征沒有探究她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只是走到她面前:“許久之前便想與殿下見一面,未想殿下閉門不出,今日總算得見了。”
洛久瑤不言語,等着他的下文。
秦征繼續道:“前些時日臣的人自崇昌尋來一件東西,臣本想遣人送到宮中,又怕宮人不夠仔細,便想着再見殿下時,親手交給殿下。”
他取出一塊雕琢完好的玉石,呈到洛久瑤眼前。
洛久瑤心中一驚。
那是一枚以西境上好黃玉所雕的雞心佩。
前世諸侯赴宴,秦征因言語不遜被洛璇關入大牢思過三日,連着随其前來的侍衛臣子一同逐出了燕京。
秦征返回西境的三月後,一封奏折送到燕京,随之而來的,還有這塊黃玉的原石。
洛久瑤擡眼,眸色深了些許。
“世子……”
“臣……”
二人的嗓音撞在一處,齊齊收了話語。
秦征再将玉佩朝她手邊遞了遞。
于是洛久瑤伸出手,輕撫那塊黃玉。
她不會記錯,當年秦征名為歉意實為挑釁,刻在玉石上的魑魅二鬼駭人,在下刻有一句帶着嘲諷的詩句。
“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
他以此作諷,指她為翻雲覆雨的小人,擺明給她難堪。
想到此,洛久瑤面色冷下,收回手。
可秦征卻不由分說地攀上她的腕:“殿下不想知道這枚玉佩的由來嗎?”
洛久瑤用力,沒能掙脫開,冷言道:承蒙世子好意,我沒有興趣。”
秦征仍不放手:“殿下……”
“秦世子。”
冷冷淡淡的聲音傳來,來者徑直掙開秦征的手,牽過洛久瑤的衣袖。
少年寬袍廣袖,将她朝自己身旁帶了帶,側身隔開二人距離。
他松開手,行禮:“九殿下。”
洛久瑤順勢又退兩步:“沈大人,不必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