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為刀(重生)第 35 章

第35章

與宮內相傳消息所差不多, 太後的銮駕在十日後回宮。

彼時正值上元佳節,聖上下令在奉安殿擺家宴,阖宮同慶。

宮妃提早等候, 皇子公主亦早已依規矩落座,在左最近是洛久珹的案桌,洛久瑤偏頭瞧一眼,卻正瞧見了坐在洛久珹另一側的少女。

那個常年抱病不出的六公主, 洛久瑄。

因體弱又極少出門,少女身量消瘦,膚色很白,大概是畏寒的緣故,殿內溫暖,她手中卻捂着手爐,所穿衣裙也格外厚些,層層疊疊堆在身上。

好似這樣就能充盈那具支離的軀殼一般。

她安靜地坐着,案桌上的點心分毫也未曾碰過,想來是沒什麽胃口。

察覺到洛久瑤的目光, 洛久瑄側首看過來,迎上那道視線, 朝她綻出一個淺淺的笑。

她笑得很好看, 眼尾垂下來,溫溫柔柔的模樣。

洛久瑤也朝她笑了笑, 下一瞬,視線卻被另一張臉占據了。

眼前的洛久珹似有重重心事, 側身擋住她的目光, 面上仍維持着平日裏那副冷淡神色。

洛久瑤本彎起的唇角霎時間垂下來。

從靜法寺回宮後,洛久珹倒是十分罕見地沒再來煩擾她。

青棠探了消息, 說是宮內隐有流言,洛久珹的生母容妃自冬日裏身子便抱恙,禦醫未經允準不得前往診治,拖着拖着便病得更重了些,如今怕是病在膏肓了。

洛久珹得知後日日去禦書房跪求,聖上始終未允準他去封鎖的棠西宮見容妃一面。

洛久瑤沒有感到意外。

洛淮的孝義之名雖天下盡知,內裏卻是再寡情涼薄不過的性子。

不管是對待先皇後,良妃,容妃,亦或是她的生母許美人,一個連名字都不曾留下的人——恩寵與否,所有人在洛淮眼中,都只是軀殼不同的擺件而已。

“洛久瑤,你看起來很高興?”

洛久珹開口,語氣不善。

洛久瑤收起思緒,笑着反問:“上元家宴,阖宮歡聚于此,皇兄不欣喜麽?”

“你這虧心話還真是張口就來。”

洛久珹冷哼,“你會欣喜,怕不是因什麽家宴,而是因皇祖母回京,此後有了能為你撐腰的人罷?”

洛久瑤道:“皇祖母離宮多時,如今能在她的膝下侍奉盡孝,我們這些做小輩的當然都喜不自勝。”

話音才落,通報聲響起,殿內安靜下來。

殿門處是兩道相攜的影子,太後回宮時阖宮上下已接駕過,如今前來赴宴,洛淮仍親自相攙。

好一幅母慈子孝的畫面。

衆人恭敬行禮,齊齊相拜。

深青色的裙擺拖曳過洛久瑤的眼前,直到兩道身影走至上位的階梯,洛久瑤擡起眼。

階上的女人已不再年輕了,大概是因常年禮佛,那張本昳麗的面孔如今沉澱得祥和而寧靜,可滿殿的花團錦簇中,她獨立在那裏,金釵上的鎏金墜輕蕩,便能輕易占盡一室的光華。

洛久瑤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這個人了。

但金釵劃破皮肉的觸感卻始終留在她的頸側,從未散去過。

洛久瑤記得,那只嵌着南珠的金釵是先帝所賜,是獨一份的恩寵與殊榮,金釵的尾端分了雙股,其中一股被磨得很利,銳若刀刃。

太後立在階上,目光淺淺掃過衆人,沒有多停留片刻,最終落回到洛淮身上。

“哀家回宮,倒是辛苦皇帝,又要為哀家操勞起來了。”

洛淮笑着,謙稱不足為道,只是盡一點為人子的本分,而後攙扶太後坐下。

宴起,衆人舉杯同慶,五皇子洛久琮起身,道是西境太平,北地大捷,皆是皇祖母誦經祈福的緣故,而今上元佳節,恭祝皇祖母身體安康,松鶴長春。

太後笑,說他這張嘴自幼伶俐,月餘不見,便勝舊年。

衆人你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吉祥話,氣氛正好,歌舞将起,洛久珹忽而起身。

洛久瑤暗道不好,伸手,卻沒能攔住他。

“恭迎皇祖母回宮,能與皇祖母盡享天倫,孫兒十分欣喜……只是今日,孫兒有一事想求皇祖母允準。”

洛久珹行至殿中,屈膝跪下,叩首道,“孫兒前些時日得知容妃在冷宮病重多時,她當年雖一時生了害人的念頭,但淑母妃并未喝下那碗藥,也沒因此而損傷身體。容妃被罰禁閉在棠西宮五年,已經受到了應得的懲罰……皇祖母菩薩心腸,她雖是戴罪之身,卻終究是孫兒的生母,懇請皇祖母開恩,準孫兒帶禦醫前去棠西宮探望。”

洛久瑤心下一滞,朝上望,洛淮的面色果然沉了下來。

淑妃深得洛淮喜愛,自接手後宮事務極少出差錯,亦因母家在衆宮妃中風光多年,當年容妃妄圖謀害本便令洛淮極為不滿。

多日前洛久珹跪在禦書房的階前求情都未能得到允準,如今越過他直接請示到太後那兒,又怎可能求得轉圜的餘地?

大殿瞬間安靜,未等太後開口,靜妃率先有了動作。

她跪在殿前,将洛久珹攔在身後:“聖上息怒,七殿下不知分寸,妾這便讓他退下。”

洛淮目光冷淡地瞧着階下二人,并不言語。

靜妃回首:“珹兒,上元節慶說這些成什麽體統,快給你父皇和皇祖母賠個罪,說你知錯了。”

洛久珹面上浮現出掙紮神色:“娘娘,她是我的生母,您不是也曾對我說……”

“住口。”

靜妃攔下他的話語,冷冷道,“她不過是個罪人,病重如何?便是死亦如何?”

洛久珹躲開她伸來的手,垂眼,再對高位上的二人各拜了一拜:“父皇,皇祖母,久珹知錯。”

而後起身,徑直走出大殿。

靜妃撐着身子的手臂有一瞬脫力,再三替洛久珹求情後,重新回了案桌前。

洛淮始終不發一言,倒是太後溫和地擺手,命歌舞繼續,輕飄飄将此事揭過。

許久,殿內氣氛重新變得熱鬧,洛久瑤懸起的心卻始終不曾落下。

趁殿中清歌妙舞,她悄聲起身,又囑咐桃夭替她盯好殿上情況。

果不其然,洛久珹并未回宮,亦未走遠,他挺直脊背,屈膝跪在了大殿外的石階之下。

洛久瑤嘆息一聲,挪動着腳步走過去:“皇兄。”

“父皇本便對你此舉不滿,若是一會兒見你這樣跪在這裏,說不定怒意更勝,還會遷怒容妃娘娘。”

洛久珹冷冷掃她一眼,撇過頭,不做理睬。

洛久瑤一時無言,只覺得是在面對一個被人捧在手心多年,已被慣壞了的小孩兒,毫無道理可與他講。

宴上的管弦之聲漸緩,她四下看,擡手召來殿前守衛。

“方才殿內的動靜你們也聽到了,今日本是節慶的好日子,七皇子繼續跪在這裏必然會觸怒父皇與皇祖母,你們還不快将人架走?”

洛久珹卻瞪眼:“你們敢?”

正欲上前的守衛停了動作,一時不知該做何舉。

洛久瑤斥道:“愣着做什麽?他的生母不過是個戴罪的庶人,而我最知皇祖母心意,若是因此觸了聖怒,你們是想同那罪人一起掉腦袋?”

話音落下,守衛匆忙架着洛久珹遠離大殿。

一直架着人到禦花園的山石旁,洛久瑤上前攔了一步,守衛慌忙離去。

才回過身,巴掌迎面而來,劈手打在洛久瑤頰側。

那一掌的力道很大,洛久瑤連反應的時間也沒有,不過片刻,面頰便泛起充了血的紅。

“洛久瑤,好啊,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言語對我母親不敬。更何況我與我母親之間的事,我想做什麽,豈容你插手置喙?”

“我的确不該插手,我只知你若因此被降罪,消息傳到棠西宮,容妃娘娘的病只會雪上加霜。”

洛久瑤蹭下唇角的血絲,“七皇兄,你莫不是以為,你還是個沒斷奶的娃娃,哭一哭就有人心疼領情拿糖來哄?還是說這就是你想做的?你就這樣盼着容妃娘娘死嗎?”

洛久珹氣得發抖:“你哪兒來的臉勸我?哪兒來的臉同我說這樣的話?當年是誰将那碗甜湯交給禦醫院,才害她到如今這個地步?如今輪得到你教訓我?輪得到你在這兒裝模作樣地扮演大善人?”

“洛久瑤,我近些時日因母親的病無暇顧及你,并不是放過了你。當我得知母親病重無人看望,更無禦醫救治的時候,我恨不得殺了你。”

“是我幼時太天真,總盼着身邊能有個玩伴。良妃死的時候我就不該動恻隐之心,不該懇求母親帶你回宮,為你破除克親的流言,就該在那時讓你被抛棄,被送到若蘆巷,死在那個逼仄髒污的地方!”

他愈說愈激烈,幾乎嘶啞着聲音吼出最後一句,卻因太用力而軟了雙腿,靠在山石側劇烈地喘息。

天色昏暗,唯有叢中的宮燈映亮他的面龐,洛久瑤看着他,只覺得那雙眼中的怒意已變作一頭發了狂的兇獸,幾乎要沖出來将她撕碎。

她曾見過這雙眼柔和時的樣子,在良妃病故的那一年,他也曾牽着她回宮,揮舞着容妃為他雕刻的小木劍哄好她掉個沒完的眼淚。

曾斷裂過的指節開始顫抖,洛久瑤迎上那頭兇獸,卻忽而笑了。

她走近他,信手拔下發上的素銀簪子,一縷纏繞其上的發也随之垂下來。

她将素簪扔到他懷中,側首,沖他袒露脖頸:“想不到兄長竟如此恨我,當年既是兄長将我帶回宮,救了我一命,我今日便将這條命還給兄長如何?”

“你以為我真的不敢嗎”

洛久珹伸手掐住她纖細的脖頸,将素簪抵在她頸側,聲音發冷,“你早就該死了。”

洛久瑤咽下一聲痛哼。

她感覺到攥在頸上的那只手顫抖得厲害,于是她擡眼,看清眼前人通紅的眼眶。

“七殿下!”

随着劃落頸側的疼一同傳來的,還有由遠至近的一聲阻攔。

素簪落地,頸側有溫熱流下,洛久瑤輕蹭,染了滿手的血。

很疼,她想。

于是她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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