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
這個擁抱并不算久,姜昤踮起腳尖,揉揉寧遙清的發頂,退開一步。
少年略微失神地盯着她的指尖,直到她猶豫一瞬,重新扣住他手心。
“好啦,打起精神來。我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寧遙清被她感染,輕輕牽唇:“好。”
…………
重獲自由的修士們站起身,都長舒一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姜昤的大名無人不識,見到她,衆人安心幾分,自發聚集到少女身側。
她們或多或都與姜昤對戰或并肩作戰過,對她極其信任。
姜昤擡手,指尖輕擦,打出一個響指,示意衆人安靜。
到底都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修者,很快平複心緒,看向姜昤。
姜昤将她們掃視一遍,溫聲問:”諸位可知曉,殊寄明在何處?”
衆人齊齊搖頭:“我們也正是尋她的路上被鎖入此間。”
“好吧。”姜昤輕嘆一聲,“我們要繼續尋她,大家去留自便。”
有個姑娘笑起來:“我們為尋殊小姐而來,沒找到,自然也不會離開。”
“是啊,我還想領賞錢呢。”
“命都差點沒了還想着賞錢?”
“切,說得好像你要走似的。”
“……滾啊!”
姜昤眉眼一彎,走在最前面:”那好,一起走吧。”
光線昏沉,紅衣少女似一簇明豔火光,令人忍不住趨近、跟随。
一行人找到暗藏的石門,小心翼翼推開。
姜昤攥緊寧遙清的手,踏步走近。
周身環境極速變化,又只餘下她一人。
她謹慎地握緊劍柄,聽到長鳶在耳邊低語:“劍身,就在此處。”
姜昤低低應了一聲,環顧四周。
這裏是座宮殿,白牆金瓦,皆篆刻着孩童塗雞一般的暗紅圖騰。
不遠處立着一尊人像,儀态優雅,卻沒有五官。
邁步向前,她聽見一陣悠遠的吟唱聲,細聽卻極其吵鬧,粗犷的、細軟的、蒼老的、稚嫩的聲線,夾着小孩尖銳的哭聲,雜亂無章地堆疊在一起。
怎麽想怎麽古怪。
姜昤下意識想攥緊手心,屏蔽五感。
那不知何時溢散的甜膩花香卻無孔不入,沿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膚鑽入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
姜玲雙膝一麻,險些跪倒在地。
長鳶與重明失聲:〖主人!〗
姜昤輕輕搖頭,表示無礙。
混亂的樂聲不知為何仍一股腦鑽入識海,只這次,姜玲竟聽懂了。
【迎我主降世恭迎我主釋世恭迎我主我主降世喜嘻嘻】
【姐姐加入我們姐姐加入我們姐姐加入我們快來來來來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姐姐為什麽不來?】
【……】
吵死了。
姜昤本就昏沉的大腦被吵得要像遲栖的丹爐一般炸開,她控制不住閉上眼,那尊面容模糊的雕塑,便在黑暗中朝她靠近,面容扭曲成一個猙獰的笑臉。
啊啊啊有完沒完了!!
她雖不受這些東西蠱惑,可它們像蒼蠅一般纏着她尖叫嬉笑,還是将她的情緒推向臨界點。
前所未有的暴虐念頭湧上心頭,一息間燎原,叫嚣着毀滅。
姜昤猛地咬了一口舌尖,與這被強行灌入的念頭搶奪身體的控制權,折騰得冷汗涔涔。
許久,她終于暫且将其壓下,強撐着站起身。
如果有什麽東西能轉移她的注意力就好了。她試圖将思緒放空,什麽都不去想,倏爾撞到什麽。
她屏蔽了五感,只能朦胧地意識到,口腔內正湧入濃稠液體。詭異的石雕漸漸自姜昤識海中褪去。
五感不知何時慢慢恢複,她感覺到輕搭在脊背上的微涼指節,頸間輕掃的發絲,還有對方紊亂的呼吸。
她下意識擡眸,對上一雙熟悉的茶眸。
寧遙清睫羽輕垂,擔憂二字明白地寫在面上,唇色幾乎要與膚色一般蒼白。
而在他身後,宮殿已換成一條與來時一般冗長的走廓,只是依舊金碧輝煌,亮堂很多。
她欲張口,嘗到口中腥甜,舌尖驟然一麻。
……這不是她的血。
舌尖下觸感細膩,顯然是人的肌膚,甚至能感覺到皮膚下,少年的動脈正有力地跳動。
姜昤的臉僵住了。
因為寧遙清手腕,正被她咬在口中。
怪不得臉色這麽差,放了多少血……姜玲慌忙松開唇,抓住他手腕止血。
血口很深,差一點就觸及動脈。應是用劍劃的,殘存一縷凜冽劍氣。
姜昤:“……”
她與寧遙清共擔傷害,幸而傷的是左手,對方應當沒有發現。
她動作隐秘地将左手往身後藏了藏。
姜昤用靈力凝出把小刀,輕巧地将劍氣挑出。
寧遙清才反應過來似地,眨了眨眼,慢吞吞地彎彎唇角,松開手: “師姐。”
“臉色還是好差,要不要再……”
姜昤自儲物成中取出繃帶,在他臂上纏好,聞言猛地搖搖頭:“不、不用了。”
“你的臉都比紙還白了。”
況且現在她臉色仍然差,主要是因為……
……她也失血過多了。
正琢磨着怎麽找借口偷偷包紮一下,少年皺了皺眉:“師姐身上為何……有血腥味?”
姜昤打哈哈:“我不是才喝了你的血麽,有血腥味不是……”
很正常。
這話沒能說完。
因為寧遙清輕握住她小臂,将袖口折起。
于是手腕上那道與寧遙清的完全一致的傷口便暴露在二人視線內。
寧遙清:“……?”
姜昤輕咳一聲,生硬地轉移話題:“你的血為何能抵制這裏的力量?是與落日抗争百年得來的免疫能力?”
“嗯。”
“其他人呢?”
“被結界攔住了,進不來。”
寧遙清并不上當,始終垂眼看着那抹血色,很快想通前因後果。
“是雙生咒?師姐将它改了?”
“……”眼見瞞不下去了,姜昤只好點頭,“是。”
“……師姐何時發現的?”
“求因秘境,那時你因我受了重傷。”
寧遙清忽而撩起羽睫,淺茶色的瞳眸直勾勾看向姜昤。
“所以,也是因為愧疚?”
姜昤微愣:“什麽?”
“師姐這一世将我帶在身邊,護我性命、授我術法、贈我釵裙、甚至……共擔傷害。”
“都是因為愧疚?”
不,不是這樣的。
姜昤下意識要反駁,卻倏爾止住話音。
不是這樣,是哪樣呢?
這一世的最初,她牽住寧遙清的手時,心中滿懷的,确是深而濃的愧疚。
後來呢?後來做的那些,也僅僅是因為愧疚嗎?
她從來不敢深想。
于是這一刻,她竟給不了寧遙清一個答案。
姜昤久久沒有開口,寧遙清幫她包紮好腕上傷口,別開視線。
他垂眸輕哂。
“我的命是師姐所救,能與師姐同行這樣長的時間,已是遙清之大幸。”
“師姐……不必愧疚,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我會助師姐奪得權柄,屆時,雙生咒可自行解除。”
他本就不該貪求太多。
失血過多的後遺症仍未消解,少年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睫羽似蝴蝶的殘翼,昏暗昧的光影下,整個人都像是要碎了。
姜昤猶豫許久,方才開口:
“不僅僅是愧疚。”
寧遙清一瞬怔忪,姜昤便已經向走廓深處走去。
“等我想清楚了,一定給你一個确切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