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霄仙君沉默不語,他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竟不知該如何反駁她。是說上界三千年裏沒有靈氣暴增,還是說那瘴氣沒有吞噬龍神的生機?
他說不出來。
這是三千年裏,許多人一出生的時候就被教導的常識,赤霄下意識想要否定,可是他無從反駁。
但,讓赤霄仙君內心最為震動的,也許并不是真相,而是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看清過這個徒弟。
他以為她是柔弱的,可她現在卻堅韌得像一捧青竹;他以為她是年幼的,在得知她竟然和那魔頭混在一起的時候,他第一反應就是小徒弟不辨是非;在發現她根本就是自願的時候,他滿心的失望,只覺得她誤入歧途。
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錯了。
她說出的話他一個字都反駁不了,她的道心比許多人還要堅定,假以時日,她絕對會成為一個驚才絕豔的大醫修。
也是此刻,赤霄仙君才終于意識到,十八年裏剝離的一魄,封印的究竟是什麽。
将這樣一個有堅固道心、假以時日會聞名天下的醫修,變成一個癡兒,變成一個拿去利用的傀儡,又是何等的殘忍?
可做出了這樣事的他,來到她面前,卻是被宗門囑托來讓她同意解除奪魂陣、消除長老們神魂當中殘留虛淵老祖神念的。
他突然間,覺得自己說不出口了。
他自诩為了責任,多年陷入對她的愧疚和天下大義的拉扯中,可是這一刻,他突然間覺得自己的道心動搖了。
因為……他發現這麽多年他過得很可笑。
宗門是他的責任,天下是他的大義。
他,或者天機宗的人,為什麽要一個無辜的小姑娘犧牲自己,去成全別人的大義呢?
他錯了十八年,難道還要錯下去麽?
赤霄仙君久久不語,舒甜甜問他還有沒有什麽要交代的,他搖了搖頭。
其實十八年前他撿到她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們會走上了孑然不同的兩條路,一個朝東,一個朝西。
一個無法原諒師門的利用和薄涼,一個永遠不可能放下師門的恩情和責任。
赤霄仙君看着小徒兒朝着他深深一躬,然後朝着遠處等着她的虛淵老祖跑去了。
赤霄做了一個決定。
他不确定小徒弟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相,他是下界第一人,更加不可能因為三言兩語倒戈,但是他不願意對小徒弟刀劍相向,做個逃兵,卻是可以的。
這對于對姬無恕有着血海深仇的赤霄來說,是非常大的讓步了。
……
道墟子等人還在等着赤霄仙君,可是等了許久,姬無恕的那一抹神念還是沒有消除的跡象,衆人都有些焦慮。
赤霄仙君才到了門口,就聽見了裏面的議論之聲,一半在說他辦事不力,一半在說小徒兒忘恩負義的。
赤霄仙君表情冷淡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那一刻,他竟有些釋然和慶幸。
小徒兒,從此山高水闊,別回頭了。
赤霄仙君和舒甜甜談了什麽沒人知道,只是之後,赤霄仙君卻沒留在虛淵為千年之劫做準備,只說了一聲自己受傷要閉關,便回天機宗了。
道墟子氣得大罵,問他渾身好好的,受的什麽傷,赤霄仙君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面無表情地說:情傷。
道墟子氣得跳腳,大罵了赤霄仙君三天三夜。
這種撂擔子的行為,自然叫八大宗門不滿,天機宗的人更是不明白赤霄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是他修為高,乃是下界第一人,他說受情傷就是受情傷,誰也管不了他去閉關。
可是,天機宗到底是因此威望大大受到了影響,本來就因為窮,被明裏暗裏地嘲諷,這回更是沒少被戳脊梁骨。
八大宗門裏就有四大宗門的話事人神識裏還藏着姬無恕的神念,眼瞅着大戰一觸即發,這四位話事人随時有被姬無恕控制的可能,想也知道當然被換下去了。
按理說只需要換個別的長老頂上來就是了,可是……天機宗的長老,全軍覆沒了。剩下一個步難行長老,脆皮醫修;一個赤霄仙君,情傷閉關。
這次滅龍大計這樣的大事,如果天機宗一個話事人都沒有,等到結束後別說是下界第一宗門了,前十都要被踹出去了。
道墟子想想都覺得自己要昏過去了,他再不要臉,也不能讓自己才二百歲的大徒弟上吧?
八大宗門的人陸陸續續地趕來,虛淵的三座城池裏擠滿了正道修士,散修們也接到了號令,前來參與滅龍。不過是兩天的功夫,整個虛淵裏面已經彙集了數萬修士。
眼瞅着這回天機宗要挂零蛋,眼瞅着戰功一毛都分不到,道墟子越來越上火。
恰好在此時,上界來信了。
天機宗是和上界聯系最密切的宗門,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天機宗是第一大宗,而是……上界的龐然大物,三聖門的三聖之一,劍聖,就是天機宗的師叔祖飛升上去的。
幾位三聖門派來的使者被姬無恕殺得就剩下了一個,徹底激怒了三聖門。而且,一開始三聖門之所以派的人不多,自然是認為孽龍如今奄奄一息,上界沒有必要大動幹戈;畢竟三千年過去了,就算是曾經再厲害,如今也不過是茍延殘喘,下界多填些人進去,他們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了。
可是下界傳來的消息太糟糕了,姬無恕甚至正大光明出現在東烏城,可見情況比他們想的要糟糕多了。大概是三千年前的事太慘烈,終于引起了三聖門的重視。
……況且,不是說藥神之女找到了麽?總是要有人來親自看看的。
于是劍聖就要來下界了。
劍聖可是天機宗的師叔祖,當然是可以代表天機宗的,天機宗不用挂零蛋了,道墟子接到消息後,一直緊縮的眉心都舒展了。
東烏城裏,道墟子和衆長老都松了一口氣。
要說他們對于舒甜甜沒有解除奪魂陣的事介懷,那是不可能的。但是這小兔崽子跟了姬無恕,他們現在又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心中暗自惱恨。甚至于赤霄仙君的臨陣走開,也叫衆人算在了舒甜甜的頭上。
“劍聖來到下界,姬無恕必死無疑,到時候便将這逆徒帶回去……”
倒是一個年輕些的長老見識過姬無恕的厲害,有些忌憚道,“師叔祖縱然是上界劍聖,可那孽龍如今狀态極好,萬一……”
道墟子冷笑道,“你可知,當初将這條孽龍釘穿在大陣上,集天地之力可以弑神的功法,叫什麽名字?”
“創陣之人給它取名叫為弑神劍,便是因為這劍不是人力所為,而是借用了天道之力。而如今咱們的劍聖師叔祖,便是這弑神劍法的傳人。當初自創此劍法的人就差半步成神,可以見得此劍法的厲害之處……如今只要師叔祖在,連全盛時期的孽龍都可以一劍釘穿!”
當然了,這個創弑神劍的人,被全盛時期的姬無恕殺了這種小事,就沒有必要說出來了。
“這弑神劍只需要配合弑神陣,便能發揮出最大的力量。”
弑神陣,這個大家都知道,就是赤炎花田裏的那個巨大的大陣。
所以衆長老都明了了,也就是說這個劍法想要起作用,還得在大陣的範圍裏,才能彙集天道之力。
卻沒有人擔心龍神的本體會離開赤炎花田這件事——
畢竟上一個千年之劫,孽龍如此慘勝,不就是因為本體根本連挪動的力氣都沒有了麽?不能逃、不能躲、不能避,只能站着讓人砍殺,上一個一千年不就是這麽過來的麽?
就算是他們的祖師爺失敗過了一次,叫那條孽龍僥幸活下來了,那這一次,他們帶着劍聖的弑神劍來了呢?
再那殘破的龍軀上在捅一劍,饒是全盛時期的姬無恕,只要他一直待在弑神陣裏面,他也只能等死了吧?
虛淵的中心山巅上,姬無恕将這群人的動靜看在了眼裏,卻心中無波無瀾,連一絲畏懼都不曾起來。
還有心思給虛淵下了幾場雨,只是,因為偷聽到了小醫修和她師尊的對話,這幾天一直在用閱讀理解來折磨龍骨劍。
姬無恕是龍神,龍族本來就有血脈傳承,他又是這一族誕生的神,所以他生而知之。可是龍骨劍不是,它就是一個器靈而已,不僅沒有文化,腦子也不太好使。
可是虛淵老祖就因為小醫修的一句話,開始用各種典籍折磨龍骨劍了,非要它回答他,“我的道,是救”是什麽意思?
龍骨劍試過用普度衆生、兼濟天下、随口一說來解釋,分別得到了埋土裏、埋牆上、埋墳頭的待遇。
可惜舒甜甜一回到了赤炎花田,就開始閉關了,龍骨劍找不到正确答案了。
而舒甜甜的閉關方式十分奇特,就是在龍的身邊架着她的小鍋煉丹,不停地煉丹,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自動煉丹機器。
在龍骨劍被陰晴不定的主人折磨瘋的第四天,距離千年之劫不過兩天的時候,龍骨劍突然間仿佛被打開了天靈蓋,得到了正确答案,湊到了虛淵老祖身邊谄媚道:
“主人,她的意思肯定是,她以後就在乎您一個。”
龍骨劍這次沒有被埋墳頭,它pia地被按在了牆上。龍骨劍覺得剛剛那一瞬間虛淵老祖絕對是笑了的,可是怎麽突然間變臉了……
它順着虛淵老祖的視線看過去,也驚了——
小醫修一直在反複煉制那個炸了五爐的丹,可是也許是等級始終不夠,她閉關之後始終在重複煉大造化丹。
畢竟,築基期煉地階太難了……
可是,龍骨劍現在卻看見了屬于地階丹藥的紫氣慢慢從藥神鼎裏面的升騰了起來!要不是龍骨劍沒有眼睛,它一定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而更加離譜的是,天邊竟然聚集起來了屬于金丹期的劫雲!
那一瞬間,龍骨劍第一次搞懂了醫道小天才的腦回路:築基期煉制地階丹藥太難了怎麽?
那小天才就決定先晉個級吧。
怎麽晉級呢?舒甜甜被應試教育荼毒的小腦瓜立馬得出了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刷題。
本來小天才就處于築基後期,在她瘋狂煉制自己煉不了的地階丹藥過程當中,就像是強行刷了一百套奧數題,終于,題會了,她也晉階了。
龍骨劍為天才的腦回路驚嘆,可更多的是覺得她的想法太瘋狂了。
可是它的主人卻已經笑出了聲,漂亮的長發青年提起了劍,就起下去幫她擋雷劫了。
舒甜甜确實是在渡劫。
作為一個學霸,考前了解老師的出題規則,這是必然的,所以她知道醫修的金丹劫,一般是問道心,只是問道心呢,總是有千奇百怪的方式,但都無外乎是一邊被雷劈一邊悟道。
但是舒甜甜覺得這一次自己的渡劫有些奇怪,雷嘛,也沒劈她;問道心嘛,她現在就像是一個旁觀者,連選項abcd也沒有給到她。
一直到舒甜甜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了赤霄仙君給她的那顆回憶珠,想起來了剛剛的地階丹一出來造成的小氣浪打碎了珠子,舒甜甜才意識到大事不好。
好家夥,這是混合題型啊。
這是金丹劫的問道心,和天機宗老祖宗的回憶珠混合了。
但是很快,舒甜甜就被吸引了全部的心神,再也沒有辦法從畫面上回過神來了。
第一段回憶,是三千年前。
她看見了高高在上的龍神墜落了天淵,它在圍追堵截中痛苦地嘶吼。
它傷了好多人,也被好多人傷了。
它被刺傷弄疼,暴怒着翻騰着,攪動着風雲,降下了黑雨。
受傷的龍神消失在了天邊。
黑雨只代表着龍神的瀕危,卻被人世間誤認為降下了厄運。那一日的黑雨過後,人間恰逢洪水與朝代的更替。
本屬于是亘古不變的規律,卻因為一場黑雨,成了黑龍的不祥。
于是後來,龍就成了禁忌、成了所有人深深厭惡的存在。
它是憑借着信仰的力量供奉而生的龍神,可是人人都說龍帶來了厄運,于是神廟一座座倒下,一座座被焚燒,信仰斷絕。
于是它越來越虛弱,在“那些人”的窮追堵截裏,它越來越力不從心。
迫不得已,它只能不停地換地方,每個地方都不能待很久。
大部分時候,它化身成了一條普普通通的小黑蛇,孤獨地游走在山間林間;它曾經救過它的信徒,可是那些身上還殘存着龍神祝福的信徒們,卻早就斷絕了一切信仰,他們懼怕龍的一切,哪怕是只是一條……有點像他的小黑蛇。
小黑蛇被無數次丢出去,被人們用樹枝叉遠,摔過幾次坑,落過幾次深谷,它就再也不靠近人類了,它開始窩在了山間,想要找一個容身之所。
可是“那些人”要追殺它,小黑蛇無家可歸,山只能一座一座地換。
小黑蛇喜歡把自己挂在山間的樹枝上,一年又一年,孤獨又寂寞的時候,就會把自己翻來覆去地打結,再慢吞吞地解開。
有時候甚至會把自己打成蝴蝶結,好多次解不開了也不着急,因為它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消磨。
直到某一年,它遇見了一個中年修士。
修士身上有着龍神的祝福,也是唯一願意和小黑蛇說話的人族。
可是挂在樹梢上的小黑蛇對他愛答不理,自顧自地把自己打個結。
這樣的陪伴過了近十年,小黑蛇似乎對這個中年修士一直愛答不理,可是一直到這個中年修士出事了,小黑蛇卻在最後出現,救了他。
然而,代價卻是無數修士從隐蔽處出現,小黑蛇現出了龍神的原形。這一次……小黑蛇沒能跑掉。黑龍翻騰暴怒,猙獰的樣子比地獄裏的九頭蛇還要更加兇戾,再也看不出來最初跌落天幕時,龍神的半點模樣。
第一段回憶到此結束。
被帶走後的龍神發生了什麽,也許是天機宗祖師爺沒有記憶,也許是舒甜甜的問道心沒有自動補全。
她很快就看見了第二段回憶。
兩千五百年前,黑龍出逃,掙脫了鎖鏈,只是這一次它不再是四處躲藏,只想要找個窩挂樹上的可憐小黑蛇了,它成了一條真正的孽龍。
于是,兩千年前,人們決定集合三界之力鎮壓它。
有人弄出來了弑神陣和弑神劍,于是天幕中降下的集天地之力的一道貫穿傷,将它釘死在了陣法當中。
這一天,赤金色的龍瞳變成了血紅色,它留下了一個兩千年沒愈合的貫穿傷;而傷他的人,全部留下了性命——除了那個曾經欺騙過小黑蛇的中年修士,因為那個卑鄙的背叛者遁走了。
黑龍被幾乎釘死在陣法上,血滋養出蔓延數十裏的赤炎花的那個夜晚,是一個月圓之夜。
一千年前。
在上一個千年之劫,那個中年修士又出現了。
這個中年修士,就是天機宗的祖師爺,他這一次的目的,卻是企圖在這次千年之劫時,契約這條孽龍。
祖師爺似乎得到了當年将黑龍貫穿的弑神劍法,這個劍法讓這個人族,在大陣裏有了近乎神的力量。
黑龍滿身血污,它赤紅着金色瞳孔,幾乎看不見、聽不見,卻還是不願束手就擒,也不願意低下龍神的頭顱。
失去了龍丹,近乎沒有了力量,也不願意給人當走狗。
一直到黑龍終于無力地墜落,祖師爺大喜過望,他猖狂地大笑,他以為自己終于可以成功,只要契約了這一條龍,他就是日後千秋萬代的正道魁首,甚至……可以成為神。
可,狂喜的祖師爺,表情凝固在了臉上。
因為身後提着龍骨劍、衣衫褴褛的長發青年緩緩站了起來,滿身血污地、眼神兇厲地舉起了劍,以千年前一模一樣的姿勢,将他釘死在了陣法上。
長發青年俊秀的面容滿是血污,甚至就像是什麽從地獄裏面爬出的鬼,他甚至笑得有些癫狂,可是,看起來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可憐。
這是舒甜甜從未見過的虛淵老祖,也是她從未了解過的真相。
那是她所謂的祖師爺,其實就是一個唯利是圖、貪求利益的小人,可他偏偏是正道魁首。
所以這就是惡麽?
因為,祖師爺是所謂正派,是人,而它非我族類。
它不願跪,是惡麽?
它不願臣服,是惡麽?
神明本就驕傲如光,人卻要打斷它的脊梁骨、捏碎它的不屈,還要指責它,不夠聽話。
那一刻,舒甜甜在心中想——
她想,渡他、濟他,然後,送他重回雲霄。
舒甜甜以一種誰都想象不到的速度,快速地度過了自己的金丹劫,幾乎是金光消散的那一刻,她睜開了眼。
大造化丹成形,紫色的丹香香飄千裏,舒甜甜眼疾手快地用靈氣包裹住了香味,屬于大造化丹的丹霧飄散,讓本來陷入沉眠狀态的黑龍原形睜開了眼睛。
龍骨劍在聞到了香味的那一刻就嗖地飛過去蹭丹霧了,在美妙的丹霧裏面快樂得打轉轉。
卻見到了舒甜甜突然間一把抱住了龍角,就忍不住哭了,一邊摸着他的龍角,一邊叫他小可憐。
龍骨劍:?
剛剛幫人擋了雷劫的虛淵老祖本尊:?
小可憐?誰是小可憐,呵呵,世界上竟有人敢叫這兇戾的、能毀天滅地的存在小可憐?
虛淵老祖非常不爽,一直到小醫修十分憐惜地親了親他的龍角。
龍骨劍就感覺到了主人本來的暴躁不爽消失了,詫異極了。
就聽見虛淵老祖十分詭異地一頓,自言自語道,“嗯,我是小可憐。”
龍骨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