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長鳶!”
床帳之下,蒼白漂亮的少女倏地掀開眼睫,露出一雙清透的黑眸。她瞳孔微縮,額角冷汗涔涔,像是做了什麽噩夢。
手心是被褥柔軟的觸感,她撐坐起來,卻無暇顧及這些,思緒飛遠,仍停留在漫天的火海之中。
“篤篤”,此時敲門聲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傳入耳畔:“阿栾,該起床啦,師尊回來了。”
少女被這聲音驚醒,下意識撚過貼在自己臉頰的發絲,才發覺自己滿面淚水。
……她,怎麽了?為什麽哭了?這裏……又是哪裏?
房間內光線昏暗,但不難看出裝潢極為熟悉。房外,鳥雀鳴聲不絕,寧靜悅耳。幽幽的花香透過窗紙鑽入鼻腔,絲絲縷縷,安人心神。
她揉着尚有些暈眩的腦袋,翻身下床。
足尖點地的一剎那,無數記憶翻湧而出,少女眼神倏地一空。
——啊,想起來了。
她叫姜昤,小字阿栾。
自幼被尋雲宗宗主撿回,在宗內長大,沒有父母兄長。待能修練時,因天賦極高,又是難得的水系單靈根,被宗主——即她的師尊直接收為親傳弟子。十二歲以前,她一直悉心修煉,不曾懈怠,十二歲便已是化元之軀。
修真界按修為分作七階:煉氣,築基,化元,金丹,元嬰,分神,化神。再往上的,便是上界的神仙,不歸修真界管了。
有些人窮盡一生,都難至築基,十二歲化元于修者來說,已是天縱奇才。
尋雲宗姜昤,也因此打響了名聲。
——然而至此,她的修行戛然而止,因為她丢了長鳶,她的劍。
一個劍修丢了劍,如同法修失了術法。哪怕她姜昤劍法雙修、沒了劍還有術法,失劍一事對她的打擊,也是巨大的。
衆人唏噓不已,道她是江郎才盡。她卻仍是我行我素,終日執拗地、翻地皮般地尋找着有關長鳶的、那一星半點的消息,不問旁事。
後來師尊駕鶴西去,她的頹廢更甚,誰也扯不回鑽進牛角尖的她。
這樣一個她,這樣一個頹唐的、于其他宗門毫無威脅的她,最後居然死在保衛宗門的戰場上。
那日是她十八歲的生辰。人潮喧嚣,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可一只龐大的黑色怪物,帶着燎原的、澆不滅的烈火,将整個宗門都燒成了灰燼。
她與昔日的同門拼上性命,才換來一場同歸于盡。
她一睜眼,聽到的卻不是絕望的嘶吼,看到的也不是滿目的血色,而是花香鳥語,歲月靜好。
時空交錯的混亂感令姜昤頭暈目眩,她摸索着穿鞋更衣。
随手施了個梳妝用的小術法,她慢吞吞地晃到門口,伸手推開門。
正值午後。絢爛的天光毫不吝啬、鋪天蓋地地灑下,與倚着門框的少女一起映入姜昤眼中。
少女面容清冷,氣質出塵,一襲青衣襯得她肌膚似雪,卻又被日光染上淡淡的金色,多了幾分煙火氣。
見姜昤出來,少女似乎愣了愣,複又盈盈一笑:“阿栾。”
這是……
姜昤用力地眨了眨幹澀的雙眼,有些不敢相信:“師姐?!”
這分明是她的師姐,尋雲宗的新宗主,青蕖。
“是我。”姜昤的情緒異常激動,青蕖一時發懵,“怎麽了嗎?”
*
最後姜昤也沒有解釋清楚自己為何激動,只是推說做了個噩夢,有點後怕。
她這樣說,青蕖也沒再追問,只是揉揉姜昤發頂,柔聲催促:“沒事就好。那快些吧,師尊該等急了。”
師尊?師尊在她十六歲那年,就已經……仙逝了啊。
姜昤怔了下,點頭說好。
那廂,青蕖忍不住看她一眼,訝異悄悄冒了個尖兒。
師妹似乎不同之前那般頹廢了。
這樣看來,倒有了幾分從前的樣子。
希望是緩過來了吧。她暗暗嘆了口氣。
到了師尊所居住的擎雲峰,寬敞明亮的殿內,卻只有一名雪衣少年負手而立。他眉眼清隽,宛若初雪,端的是一個溫潤如玉——這是姜昤的師兄,齊晝。
見兩人進來,少年微微颔首:“二位師妹。”
“都說了叫我師姐。”青蕖輕嗤了聲,複而揚眉,笑問,“師尊呢?”
齊晝搖頭,聲音溫和:“不知。”
話落,他頓了頓,咬重字音,像是強調:“師妹。”
聞言,青蕖白他一眼:“幼稚。”
齊晝仍是溫溫一笑:“誰不是。”
姜昤聽着,不自覺笑了笑,難掩神色中的懷念與眷戀。
宗主門下有三名弟子,同日入門的青蕖與齊晝,排行并列,不分先後。其實這也無關痛癢,不過兩人就樂意争這先後,姜昤又閑,也樂意看。
這一看,便看了許多年。
她所熟悉的過去,便是這般的爛漫模樣。
只是從前有多爛漫,襯着她們的結局,就越顯殘酷。
可細想醒來後經歷的一切,腦中有一個荒謬的想法逐漸成形。姜昤眸光微黯,把這點念頭壓下。
她受夠了失去,便只敢捧着一點光,在暗地裏希冀。
渴望成真,又害怕多想。
再等等。她想。等她足夠确定,再來歡欣。
青蕖和齊晝吵得正歡,姜昤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于是誰也沒有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咳咳。”
等了許久也沒人察覺,應月不爽地咳了聲。
三人這才意識到來了人,一齊轉頭。望見門口的白須老人和他牽着的小姑娘,三個人都有些尴尬,對視一眼,青蕖和齊晝異口同聲:“師尊,您怎的才來?”
姜昤倏地回過神,默契接話:“是啊,您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們可想您了。”
“得了,我還不知道你們。站了半天也不見你們來迎。還想我呢。”應月白了她們一眼,無奈笑笑,直入正題,“今日特意将你們叫過來,是因為此番游歷,我新收了一名弟子。”
說着,他将身後的小姑娘牽了出來。
她躲在應月身後,小心翼翼地仰頭,一雙茶色瞳眸清淩淩的,蘊着些不安與羞怯。
……師妹啊。姜昤抿了抿唇,便聽應月接着道:“她喚作寧遙清,以後就是你們四師妹了。”
四師妹,寧遙清。
姜昤瞳孔微縮,被落在角落裏的、積滿灰塵的記憶,盡數湧出。
這一年她十二歲。可這場初識,并不在她的記憶裏。
因為前夜她收到了有關長鳶的消息,本該今早就匆匆離開。關于這位師妹,只後來在同門口中模模糊糊聽到過一點。
知道她叫寧遙清,是天賦極佳的風靈根,比姜昤年幼兩歲——僅此而已。
她們在姜昤十二歲的節點相遇,姜昤日日在外奔波,連寧遙清長什麽樣都不曉得。
說是師妹,甚至還不比陌生人。
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寧遙清死在臨雲峰的後山。黑色邪氣纏繞在她的屍體上,她被吸幹精血,挖了靈根。
那一年,寧遙清十六歲。
臨雲峰是姜昤的山頭,歸姜昤管。那時她離開月餘,回來便聽聞此訊。
師妹死在她的山頭,本就是她看守不利。後來查出那殺人的邪修本要殺的人是她,就更是她的過錯。
幼小、蒼白、幹癟的屍體,哪怕無人怪罪,也成了她揮之不去的夢魇。
那些不幸是枷鎖,縛了姜昤半生。
直到此刻,才有了喘息的機會。
應月領着寧遙清一一介紹,很快到了姜昤。
“這是你三師姐,姜昤。”
見姜昤沒有回應,應月給了她一個爆栗:“阿栾?發什麽愣呢?”
姜昤一激靈,神魂終于複位,掩去眸底複雜,看向寧遙清。
寧遙清也正怯生生地望向她。蒼白的臉上,一雙茶眸澄澈幹淨,挾着明晃晃的不安與希冀。
這樣鮮活的,師妹啊。
姜昤羽睫輕顫,只覺心髒被什麽抓住、收緊,酸澀不堪。
半晌,她啞聲:“師妹,幸會。”
寧遙清乖巧地點點頭,輕聲喚道:“師姐好。”
說話間,兩雙眸子相視,茶色瞳眸中映出少女姣好的容顏。姜昤約摸比他年長一兩歲的樣子,明眸皓齒,生得明媚亮眼,偏笑起來時,墨色清眸宛若兩彎皎潔明月——是一種極其抓眼的漂亮。
寧遙清的心沒來由地一顫。
“對了,阿栾。”見她倆挺融洽,應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詢問道,“為師此番游歷太久,落下了許多公務。可否勞你幫我照顧照顧遙清?”
姜昤想都沒想,點頭應道:“好。”
她已經想好了,時光回溯也好,是她黃粱一夢也罷,既然她回到了這裏,便要盡她最大的努力,改變既定的結局。
——改寫這場悲劇。
*
回到臨雲峰,姜昤捏碎手中的傳送符,松了一口氣。
清風挾着充沛靈氣拂過,初醒時的壓抑和沉重,都似乎減輕許多。
牽着師妹指骨分明的手,姜昤心中漫上幾分難言的脹痛。
腦海中又閃過師妹看她時那種怯生生的眼神,她心緒更亂,似化作綿綿密密的針,紮得她心裏泛酸。
這樣脆弱的、纖細的、似乎一折就碎的師妹,姜昤就這樣放任她不管了六年。
牽着寧遙清手的力道收緊,姜昤壓住紊亂的思緒,帶着寧遙清參觀臨雲峰。
“這裏是小廚房,需要的話可以到這裏來用膳。”
“這裏是……”
姜昤的話在風中逐漸模糊不清,寧遙清的五感像是被蒙了層霧,開始朦朦胧胧的,感知不真切。
倏地,一束光透過霧層抵達他眼底,緊接着是更多的光束,在呼哮的風聲中聚集在一起。
——嘶啦。
霧,被撕碎了。
黑暗在迎面撲來的陽光下湮滅,耳畔傳來清越的鳥鳴和女孩子絮絮叨叨的柔軟聲線。冰冷的手正被一股溫熱覆蓋,那熱度從手背傳入神經中樞,寧遙清茫然擡眼。
——看到的,是他不曾見過的,少女笑意盈盈的側臉。她向來阒黑淡靜的眸子,在陽光下顯得過分溫柔,紅衣蹁跹,如一團滾燙卻柔和的火。
那團火太灼眼,他下意識擡起手遮了遮,腳步也随之一頓。
察覺不對,姜昤停下腳步,回眸望他。她聲音清澈,似潺潺流水:“怎麽了?”
那些壓抑的、絕望的、不堪的痛苦記憶,在此刻被驅逐、洗滌。
被光亮灼燒,化為灰燼。
風穿堂而過,卷起一地缤紛的落花。
春之伊始,萬物拔節而長。
——她們迎來了一場,屬于她們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