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偵隊的問訊室裏。
戴着手套的董碩将藍色日記本放回了證物袋中,擡頭看向對面輪椅上的方萊:“你那天将這本日記拿去見呂強了嗎?”
方萊點了點頭。
“那既然你是用這個日記威脅呂強的,他都對你的人下手了,為什麽還會把日記還留在你這?”董碩問。
“我不知道,”方萊的目光停在自己的雙腿上,“我被打暈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醫院了,等我出院後,就發現這日記本在我當初落在森林裏的書包裏。書包聽說是警察後來搜索森林時找到的,給了我爸,我爸扔在了我房間裏,沒動過裏面的東西。”
“所以說,日記一直都在你的書包裏?”
方萊又點了點頭。
“書包是當地警方送回去的,作為受害人的随身物品,警方理應檢查過,但當地派出所的證物清單提過書包,卻并沒有提到過日記本。”曾?捶伎醋潘怠?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看漏了?還是覺得是私人物品,所以沒有看?”方萊說。
董碩和曾?捶級允恿艘謊郏?沒有接話。
詭異的并未被銷毀的日記本,就像是專門留着那為了某一刻一樣,就像是知道陳汶汶的屍體有朝一日會被發現,為了證明呂強的罪行,也為了提供陳汶汶自殺的可能性……董碩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你早就知道了陳汶汶死亡的事?”董碩又問。
“也不算是知道,只能說是大概猜到了。”
“那為什麽沒有把這本日記交給警方或者陳汶汶家長?”曾?捶嘉省?
“因為等我發現日記的時候,呂強父子兩人早就已經人間蒸發了,之前跟在他身邊混的那群人也都被批評教育的被批評教育,進了少管所的進了少管所,我就算拿去給警察,也沒什麽意義吧?再說,我也不想……我當時也想讓這事盡快翻頁,害怕我爸媽發現我……”垂下腦袋,掐住了消瘦的大腿。
“發現你賭博成瘾?”董碩毫不客氣地說出了這句話。
方萊的頭,點得很艱難。
“你父母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董碩還在窮追不舍。
“嗯……以前是不敢說,現在是……”小心翼翼地看了董碩一眼,就好像他的目光能吃人似的,“都過去這麽久了,再舊事重提也沒啥必要。”
“沒必要嗎?”董碩皺起了眉頭重複着。
“嗯……”方萊躲避般地側開了腦袋,卻怎麽也躲不過籠罩了整個問訊室的威壓。
他以為董碩會發作的,雖然并不知道董碩發作的理由,但他就是有着這樣的直覺。所以,他不由自主地縮起脖子,将輪椅向遠離董碩的方向推了推。
但房間裏的壓抑卻在上升到頂峰時,突然卸了下來。
作為威壓的來源,董碩在內心嘆着氣,關閉執法記錄儀,扶着桌面站了起來,走到方萊面前,伸出了手,又恢複了那和善的眯眯眼形象:“謝謝配合。”
方萊哆哆嗦嗦猶猶豫豫地握上了董碩的手。
接着,董碩繞道後面抓住了輪椅背,很客氣地說:“我送你下去吧。”
“啊,啊謝謝。”方萊受寵若驚地把脖子縮得更緊了。
兩人就這樣一個不知道在葫蘆裏賣着什麽藥,一個不知道為什麽做賊心虛地,一路坐着電梯來到了一樓。出去的時候,正好經過了正午時間人來人往的警局餐廳門口。
餐廳裏走出了一隊人,這一隊人中只有一個沒有穿警服的,所以很是顯眼,方萊一眼就看見了,董碩也緊随其後地發現了她的路過,連忙想用自己的大個頭擋住兩人即将對上的視線,卻最終沒來得及。
“苓……盧苓韻。”方萊叫出了口。
走在蔡馳身後的盧苓韻擡起了頭,在看見輪椅上的方萊後,目光閃了閃。接着,她好像很是随意地将插在褲兜裏的左手掏出來揮了揮,又很是輕松地來了句:“啊方萊啊,好久不見。”
就這樣,方萊接下來想說的話,被盧苓韻的一句“好久不見”塞回去了。
好久不見,她竟然就這麽來了句“好久不見”。看着盧苓韻右手臂上包着的紗布,想起那天妹妹提到的事情,方萊的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小盧,熟人?”蔡馳轉過了頭。
“嗯。”盧苓韻應了蔡馳聲後,又轉頭對上方萊,用的還是那唠家常的口氣,“我今天還有事,有空再聊哈。”說完,又揮了揮手後,就跟着蔡馳走了,大大方方地将百感交集的方萊與滿臉難以置信的董碩扔在了身後。
直到盧苓韻一行人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拐角,董碩和方萊兩人都半步也沒挪動過。
“她說,”方萊苦笑着看着自己的雙腿,“‘好久不見’。”
董碩沒有說話。
“我們的事,董警官你都是知道的吧?”方萊擡頭看向了的董碩,“她因為我而被我媽用開水潑了,她見到了我,卻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來了句‘好久不見’。不是破口大罵,也不是扭頭就走,而是‘好久不見’,就好像我們真的是普通的初中同學,時隔七八年沒見過一樣。”
餐廳裏又出來了些人,董碩繞開人群,将方萊推到了人少的角落裏,卻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
“當年的真相,莜莜應該一個字不差的全告訴你們了吧?她被霸淩的事,我和呂強的賭,還有我一開始接近她是為了學生會長的位置……”收回了目光,再次定起了自己的雙腿,“但我後來是真的喜歡上了她的。”
“她話不多很安靜,什麽表情都是淡淡的,淡淡地笑,淡淡地傷心。她幹什麽事都輕手輕腳,也從來不會主動與任何人産生任何沖突,別人使喚她幹什麽,她都會一聲不吭地去幹了,沒有半句抱怨。她學東西很快,基本上只要我教一遍就都會。要是遇見了難的沒能一次學會的,她也不會打斷我,不會主動問,而是自己靜靜地琢磨。”
“她喜歡看着窗口發呆,看着風中搖曳的枝丫,看着空中的鳥兒。我喜歡看她發呆的樣子,因為每當看着她那放遠了的目光,我就感覺好像能透過她那雙透亮的瞳孔,窺探到全世界似的。我一直覺得她的腦袋裏藏有全世界,因為只有藏有全世界的人,才能這麽面對什麽都淡淡的。”
“她和我認識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樣,太不一樣了,而這種不一樣就像是磁鐵似的,讓我離不開。後來,與其說是為了學生會長的事跡介紹而照顧她,倒不如說是我自己離不開她那淡淡靜靜的感覺了。”
“初中嘛,青春期。那時候的人,因為什麽都沒經歷過,所以經歷個什麽,都能無比誇張的最大化。喜歡上個人,就能喜歡得要死要活轟轟烈烈,什麽為她上天入地,為了她可以反抗全世界之類的。當時這麽覺得,也就這麽做了,不帶任何頭腦地去做了。”
“覺得她不敢敞開心扉,覺得她總是帶着憂傷,這些一定都是呂強幹的,所以想替她報仇,所以就去找呂強了。但後來找了呂強,遇到了見識了許許多多其他的事,又不知道為什麽開始被她躲着,整個人就突然從轟轟烈烈的愛戀,變成了轟轟烈烈的愛恨交加。”
“我不告訴我爸媽真相,害怕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更多地卻是想……看她委屈,覺得她受傷了、委屈了就會回頭看我,就會……我也不知道那時候的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想,可能是小說漫畫看多了吧。”嘆了口氣,“我以為這樣下去,她就一定會來見我的,哪怕是和我大吵一架。”
“但她卻沒有,她走了,一聲不吭地,将所有的過去一筆勾銷地,走了。是啊,她是盧苓韻啊,她怎麽可能為這事兒來找我呢?”感嘆到一半,方萊突然笑了,笑着回頭看向董碩,“董警官,你對她有意思吧?”
董碩一愣,心裏漏跳了一拍。
“你看她的眼神,就像我當年一樣。”收回目光,方萊的笑變成了自嘲,“我這麽說你可能覺得我不配是個人,但我還是得說。她,盧苓韻,絕對不是個能用常理來理解的人,她遠比你看到的要……深邃,恐怖。你的念頭,還是趁早收起來了好。”
董碩不可控制地皺起了眉頭。
看見董碩的表情,方萊卻笑得更歡了,“當年別人和我這樣說她的時候,我也是這種表情。但你想想,一個人,怎麽可能被人欺負被人霸淩,卻真的沒有一點怨言、沒有一點恨?她有的,一定有的,只是藏得深罷了。而在這世上,恐怖的不是大吼大叫大鬧的人,而恰恰是這種一聲不吭的,因為,你不知道這‘一聲不吭’和‘任勞任怨’背後,藏的是什麽。”
“我早就知道她也在大學城,嘴上說着想見見,但實際上卻一直不敢見她,因為我怕啊。莜莜雖然和她是舍友,表面上和她關系不錯,但實際上卻一直顫顫巍巍地将關系控制在了一個範圍內,不敢越雷池半步,對于她的私事,也從來都是能不碰就不碰,因為她也怕啊。”
“盧苓韻她不是個正常人,不是個正常的見着了我,會生氣會扭頭就走的人,而是個會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說‘好久不見’的人。”方萊将語速放的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在說着,“她是個能将過去抹殺的人,一切發生過沒發生過的事,她都可以将它變得沒有發生過。”
“我不想誣陷人,也不想作僞證,所以剛才沒有提。但現在,作為一個曾經走上過那條路的同胞,”方萊突然自己推着輪椅面向了董碩,“董警官,我必須得跟你這個即将走向這條路的人說,”
緊緊地盯着董碩,“你可要想清楚了,盧苓韻是個怎樣的人,你真的清楚嗎?別被她的外表迷惑,別被她的故事給欺騙了,不然,你的下場,可不一定只是這個。”拍着自己的腿。
頓了頓,又一字一頓地說:“呂強父子失蹤了,警官你是知道的吧?但警官你有沒有想過,呂強父子,或許,并不只是‘失蹤’呢?”
方萊後面說的話,董碩已經耳鳴得聽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