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沒了,他就又開始打我媽。終于有一次,我媽反抗了,她拿着菜刀,一刀把他的肚子捅出了個窟窿,把他的鼻子砍成了兩半。然後他去了醫院,我媽去了監獄。他沒死成,在醫院裏砸東西打人。出院後,他就來打我。”
“我那是第一次被他打……我直到那時才知道,他用皮帶抽人時,用的是帶扣的一頭。那種鐵疙瘩抽在身上,我那姐姐是怎麽忍住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長長的嘆了口氣,“後來,他發瘋,殺了人,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我則被送進了孤兒院,因為我爺爺養不起我,我也不敢再待在那個家了。”
“可笑的童年就這樣結束了……之後很多年,我都不敢再去碰這段……直到一年前你來找我,說我爺爺得了老年癡呆,讓我這個唯一的成年監護人簽字,把他送去福利院。”
“我問過爺爺當年的事,問他,我姐姐去哪了。但他已經說不清了,一會兒說那混蛋把她三四十萬賣給了人販子,已經被送到金三角當奴隸了;一會兒又說,我姐姐死了,在那天的大雪裏,被活活凍死了,是他親手将她埋葬在後山上的。”
“姐姐對我這個弟弟很好,對所有人都很好,但卻包括我在內,這麽十多年來,沒有一個人想起過她。等到想起來去問的時候,她已經……要麽死了,要麽正活得比死更痛苦着。”
“而事到如今,老天讓我遇見了她……”
“我怕啊,她認了我,我怕,我怕她提起當年的事,怕他問我,我這些年都去幹什麽了,為什麽從沒有關心過她;她不認我,我更怕……”
“我想找回這個姐姐,跟他說,對不起,但我又……”鄒祥平不再說了,只是拼命地流着淚搖着頭。
董碩站起身,輕拍了拍這已成年卻還只是個孩子的鄒祥平的肩膀,沒有開口安慰,而是說了聲:“不早了,趕快回去休息吧。”之後,去吧臺付了錢,離開了。
走出酒店,董碩長舒一口氣,就像想妄圖吐出聽過那個故事後的滿心積郁一樣,用力地,将臉憋得通紅地吐着。吐過後,又猛吸了口夜晚的濕涼空氣,這才擡起腳,繼續向前走了起來。
――――――
二三十分鐘後,董碩在滿腦子漿糊的情況下,竟然下意識步行回到了家門口。他一拍腦袋,想起了鄒祥平拜托過的事。
于是乎,他撥通了現在在司法鑒定中心工作的大學同學的電話。
“喂,小楊好久不見……嗯,嗯。就是有件事想問問……你們那兒做親緣鑒定嗎?……哎不是,一個朋友拜托的。當然,我可沒那興趣搞個濫用職權的罪,當然是自掏腰包。嗯……對,對,對,礦泉水瓶上的唾液和頭發。嗯,嗯,那就行。我明天上班時間過去麻煩你。謝謝,嗯,回聊。”
收起手機,長嘆一口氣,董碩走向了家門的方向。一邊走着,一邊又将思緒送遠了。
盧苓韻,你到底是不是李福和盧萁的女兒……李“喂”?你随外公姓盧,只是個巧合?那麽,你與王勝之間又發生過些什麽?你的夢中有王勝的臉,所以,那天晚上,你在現場,那你又是怎麽到了河裏?今天中午,又為什麽會那麽巧地碰上王勝的死亡?
你到底,還有什麽秘密?
從腰帶上取下鑰匙,董碩長舒着氣,好像這樣就将滿腔的疑惑暫時吹到了一邊,變臉似的從眉頭緊皺變成了神采奕奕,然後又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房門。
“我回來……了?”房門一開,董碩臉上的笑容就撐不住了。因為,坐在他家客廳沙發上,正與鄧籽俞聊這些什麽的人,好巧不巧,就是他琢磨了半天的盧苓韻。
他注意到,盧苓韻的褲腿是卷起着的,露出了兩邊膝蓋上血淋淋的擦傷,同樣的傷口,右手手肘上也有。
“啊哥,回來了。”手裏拿了個醫藥箱的董霜正好從裏屋走了出來。
董碩:“這是……?”
“這是你妹妹的學姐,叫盧苓韻。”回答的人,是鄧籽俞,“我今天不是帶你妹妹出去逛了嗎?回來的路上就看到她大晚上的一個人過馬路,低着個腦袋向前走。燈雖然是綠燈,但這世上總有不遵守交規的啊。結果,一下子就被輛闖紅燈的電動車給撞了。”
“還好那車可能因為闖燈,心裏虛着呢,騎得也不快。我們說要送她去醫院來着,她死也不願意,說是自己搞得定。我想這哪行啊,這麽吓人的傷,所以就軟磨硬泡地就把她帶家裏來了,打算多少幫她處理一下。”
“這麽不小心?”董碩眉頭一緊,從妹妹手中搶過醫療箱就走到沙發前坐了下來。
“抱歉。”盧苓韻躲開了董碩的目光,像個受傷的小虎似的,往沙發裏面縮了縮。
董碩的目光一抖,小聲嘆口氣,打開了醫療箱,“我有急救證,幫你處理一下傷口,不介意吧?”
“嗯,謝謝。”乖乖地伸出了手。
董碩打開了瓶新開封的碘酒,又撕開了一袋醫用棉簽,“得把傷口裏的小石子啊什麽的都弄出來,有些疼,你忍忍。”
“嗯。”盧苓韻将目光移回到了自己的傷口上,表情空空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董碩的消毒包紮一系列動作很是熟練也很是溫柔,而盧苓韻從頭到尾也很是配合,別說像別人那樣的鬼哭狼嚎了,她連棉簽觸碰到傷口時下意識的回縮動作都沒有。
傷口很快便被藏在了一層醫用紗布下,可董碩心頭剛藏起的那些疑惑與難受,卻被這簡單的幾個動作給刨了出來。
耳邊好像又響起了鄒祥平的聲音,好像親眼看到了那個不哭不鬧不說不笑的小女孩,好像親耳聽到了她的那一聲:“爸,我站不起來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盧苓韻左手的護腕上。他想起了之前在問訊室時,黑皮衣的袖子曾經取代過這個護腕,而當時的他曾隐約看見,藏在袖子下的,是一個傷疤。
右手胎記,額角傷疤。不知為何,董碩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這麽一句話。即便他的記憶很清楚地告訴他,他從沒有聽過這個,但他還是有着種奇怪的直覺,覺得這八個字是在形容鄒祥平的姐姐,又或者,是盧苓韻。
“還多虧帶了個護腕,不然手也得傷着了。”董碩随便說了句。
本來還在琢磨該怎麽忽悠盧苓韻主動露出藏在護腕下的東西,卻沒想到,她竟然自己毫無征兆地将護腕脫了,将那塊圍棋棋子大小的淡紅色傷疤露在了董碩眼前。
“帶着護腕也不是真的為了護腕,只是想藏住這個而已。”她說得很坦蕩。
“這麽深的傷,怎麽弄的?”鄧籽俞湊了過來,心疼地問道。
“不記得了,好像是小時候調皮,玩刀的時候不小心割的吧。”盧苓韻又将護腕戴回去了。
鄧籽俞:“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小心。”
“右手的傷,自己玩刀割的?”董碩卻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我怎麽沒注意你是左撇子。”
“我是雙撇子,後天的,為了防止飯桌打架而做出的貢獻。”說着,像是為了證明似的,盧苓韻用左手拾起兩根棉簽,像筷子一樣一捏,很順手地就将第三根棉簽夾了起來。
“厲害!”一旁的董霜也跑來了看熱鬧。
“不過學姐,你這一摔,之後的訓練……要不我去幫你請個假吧,反正你已經有了參賽資格,沒必要去這幾天的選拔,而省運會距離現在還有一二十天呢,到時候你也該好了。”
盧苓韻:“嗯,不好意思啊,又給你們添麻煩了。”
鄧籽俞:“原來你也是田徑隊的,那我們家霜霜還真得多麻煩你照顧了呢。?G,瞧瞧我這腦袋,光在這兒和你們瞎聊,都差點問了,你倆吃飯了沒。”
“吃過……”
“沒呢,她也沒吃。”董碩搶先一步将話說了,又伸手攔住了打算起身的鄧籽俞,“媽你不用忙,我們出去吃就行,吃完了我正好送她回學校。”
盧苓韻一愣。
“走吧,也不早了,想吃啥盡管說,今天你碩哥我請客!”一巴掌拍在了盧苓韻肩膀上,卻被她那肩胛骨給硌了個手疼,“嗷――瞧你這骨頭硌人的,都餓瘦成這樣了。”
“……”
“小碩你們認識?”鄧籽俞在看見這一兩句話間二人的微表情小動作後,頓時來了興趣。
“何止認知,老熟人了。”董碩又毫不客氣地一把拉住了盧苓韻,“走吧。”
于是乎,盧苓韻就這麽暈暈乎乎地被董碩帶到了樓下的一家湘菜館中。之所以是湘菜館,“你不是在顧湘兼職嗎,那我就猜你一定是喜歡吃湘菜的了。”董碩是這麽說的。
鑒于董碩反複将菜單遞給了盧苓韻好幾遍,都被她用兩個字“随意”給推回來了,董碩便只好按着自己的喜好,點了一串四個辣椒的菜,最後才改過自新似的加了個道蒜蓉生菜,以示自己照顧了盧苓韻不吃辣的可能性。但他總覺的這種可能性很小,不是因為剛才那荒唐的理由,而是因為,鄒祥平愛吃辣。
人也來了菜也點了,董碩心心念的與盧苓韻獨處的時間就擺在了眼前,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詢問,又從何問起了。因為,疑惑太多,太多。而盧苓韻這樣一個用笑與倔将脆弱壓榨到了幾乎不存在的女孩,又使得他不忍心說任何可能傷着她的話,即便,他已經有意無意間,傷過她很多次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玩起了手機,同樣這麽做的,還有盧苓韻。只不過,她拿着手機的是右手,而目光實際上卻繞過手機屏幕,停留在了藏在桌面下的左手掌心上。那兒,有一道結痂沒多久的劃傷,是她不惜通過露出右手腕傷疤來轉移注意,才使得董碩沒有看見的,約見鄒祥平時留下的劃傷,讓鄒祥平回溯的劃傷。
餐館內的電視恰巧在盧苓韻的正前方,播着個去年火了好一陣子的仙俠劇,可盧苓韻卻沒能留半點注意在上面,她的思緒已經飛了很遠了。
作為完全沒有癫痫病史的人,在那個時機突然發病,與其說是“病”,她倒更傾向于另一種可能:能力失控,或者,能力發動時被幹擾。而剛才在祥平身上使用時,卻一切正常,這就說明,答案很可能是後者。
能力被幹擾,在這世上,除了已逝的外公,還有什麽能幹擾自己的能力?
除非,像自己這樣的人,不止一個。
她想起了外公臨死前留下的兩叮囑:
“如果你一個人熬不下去了,就去找他,他會幫你。除他之外,誰都不要信。雖然,自私些來講,外公并不希望你去找他。”
“如果有一天,你碰見了胸前佩戴沙漏徽章的人,什麽都不要想,也不要猶豫,跑,拼命地跑,用能力跑。那種徽章很特別,你看到了就會明白,它絕對不是這個時代的東西。當然,外公更希望,你永遠不會遇到。”
而現在,外公的第一個“不希望”已經成了現實,她找了許軍銳,成了許軍銳的躍遷公司的一名員工,更是在人前将與許軍銳關系匪淺的彭莎,認作了表姐。
那麽,第二個呢?
今天中午那人的死,真是猝死嗎?如果不是,那……
自己和祥平約見面,莎姐突然出現,真如她所說的那樣,是來阿法大酒店談一個合作項目時,碰巧遇見了自己嗎?的确,躍遷是百裏畫廊背後的大東家,與市內任何酒店合作都不稀奇。但這個時間,這個地點……
自己與他們二人相處了這麽多年,早已算得上是半個親戚了。可直到如今,對于躍遷以及異事屋的真正底細,自己還是一無所知。就如同,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秘密一樣。盧苓韻認為,雙方之所以能相安無事地待着,正是因為這種互不深究的原則。
但這次似乎……
盧苓韻摁亮了手機,那是與彭莎的微信聊天界面。她深吸一口氣,敲起了字:“莎姐,今天……”
卻沒想到,字沒敲完,對方就先發來了條足以讓盧苓韻忘記剛才所想的消息。
“對了霜霜,之前走得急忘記告訴你了。從那甜品攤出來往酒店大堂走的時候,我看見角落裏藏了個人。看樣子,他在那兒待了挺久的。他離得遠,聽可能聽不見什麽,但看……我就不确定了。如果我沒記錯,他應該就是那個姓董的警察,你自己注意這些。 ――彭莎”
盧苓韻猛地擡頭看向董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