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上了山。
楊蟬從未有過如今日般嫌這山道又長又陡,哪怕是走一步,都是在浪費時間。
“你住在山上麽。”
龍延見氣氛沉悶,打破了沉默。
“是。”楊蟬道,“但以前不住在這裏。”
“生病的,是你的家人麽?”
“不是。我來以前,并不認識她。”
“那你很有善心,願意幫助一個不相幹的人,給她找大夫。”
“那個女人,姓葉,龍大夫認得麽?”
龍延一怔,方回答道:“不認識。”
“那個女人,有個相好的,姓龍,與大夫一樣的姓氏呢。”
“……”
“可惜啊,她的男人,在新婚之夜抛棄了她,還帶走了他倆的孩子。”
“……”
“她到死,也沒得到應得的名分!”
聽聞到此,這男人一驚:“她……她……”
她忽然停住腳步,轉而問道,“龍大夫,這條山路,你熟悉麽?”
遙指前方,葉琳琅的洞府隐在草木間,幾道溪流從中流出。
“過來!”她五指運氣,一把箍住他脈門,直拽着他沿着溪流轉向後山……
撥開灌木,她的墳赫然現于眼前。碑上刻字:龍家葉氏琳琅之墓。
“看,她在眼前了!相思無解,她的病,你永遠也治不了了!”她向下一扯,令他硬生生跪下,“我答應過她,要把你帶到她眼前……葉琳琅,他來了。你看,我終不負你所托。”
龍延沉默不語。
“她等了五日,你早該來了,她卻連你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如今,你倆終于可以團聚了……”她随手引來一片枯葉,化成指間一柄銅劍,“龍延,你還有遺言麽?”
沉默許久的龍延終于開口道:“她……是怎麽死的……”
“震碎妖丹,自盡而亡。”
“呵呵……呵呵呵……”這男人忽然失聲苦笑道,“琳琅啊,你真傻……”
“這就是你的遺言麽?”
話畢,那柄劍就要落下了!
“等等,”龍延嘆了一聲,“讓我死,也做個明白鬼。我想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楊蟬。”
“楊蟬……”龍延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我以前,聽說過一個人。天庭有一員不記名的刺客,這個刺客不入仙籍,不食俸祿,她出現在一個地方絕不會無緣無故,定是要殺什麽人。然而,見到她真面目的人很少,因為見過的,都死了。”
他回頭看向她:“那灌江口二郎顯聖真君是她二哥,她的名字,也叫楊蟬。”
“是,我就是楊蟬。”楊蟬執着劍毫不否認,“現在我可以殺你了麽?”
龍延搖搖頭:“我本負她,你要殺我,我無話可說。”
“哦?”
“然而,我聽說,你是個失心之人,無情無欲。如今,卻甘受琳琅所托來殺我,這不得不叫人感到古怪。”
“有何古怪?”
“在此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龍延問道,“琳琅的洞府,現在是否為你所得?”
“是又如何?”
“那麽,能否在行刑前,容我講一個故事?”
楊蟬想了想,劍放下了。
“從前有只狐貍,生于夏、姒相在位年間。有那麽一段時間,她久住深山,直至一日,後羿帶人圍獵,将她從深山趕了出來,她差一點命喪于箭下。然而,這只狐貍并未對人産生什麽怨恨,她見識到了人的強大,忽然之間,她居然異想天開,想成為一個人了。”
“那只狐貍,就是葉琳琅。那時候,她還沒有名字。琳琅是只普通的草狐,天資有限,比不得其他擁有名貴上古血統的同胞。所以她只得潛回深山,自尋他法。她聽說,月陰之華有助得道,于是便夜夜拜月;她聽說,與人為善能脫畜生道,于是她常幫助些山下的村人……就這樣,她聽到什麽登仙之法,就做些什麽,人形還是未得,倒是壽命越來越長了。她活過了夏,又活過了商,衆人皆說妲己禍世,結果,一只上古的九尾妖狐,壽命還比不過天資平平的琳琅。”
“琳琅活得久了,可也膩味了。她只是活得久,人形,還是修不成。她深居在這華山深處,一顆心,卻向往着凡間紅塵。她最大的願望,不過是變成一個普通的女子。很奇怪是不是?因為她天資平平,所以她毫無野心。她是一只容易滿足的狐貍。畜牲,倒是比人懂得這一點。”
“終于有一天,機會來了。那是武王平定天下後不久的事,有一天,華山有了變化。你可知,天下地脈源自昆侖,地氣湧動,皆順地脈而行。那一日,地氣經過華山地脈,卻帶來了一樣東西……”
“是……什麽東西!”楊蟬突然問道。
“我不知道,”龍延無奈道,“琳琅不願告訴我,只說,那一日,洞府內忽地蓬荜生輝,滿壁的碎石一夕間也遭點化,竟成點點夜光之玉。琳琅受此恩澤,在那日,也褪去狐胎,化為人形。”
“後來呢?”
“後來,她守在華山,也是為了守住這個東西,不令其離開華山。否則,天下蒼生将有一場災禍……你猜,那樣東西,到底是什麽?”
“我怎知那是什麽。”
“你住在琳琅的洞府裏,就一點沒感覺到麽?”
“能感覺什麽?”
“心緒不寧,魔障橫生……住得越久,魔障越深。”
楊蟬聽明白這男人話中的意思,不由譏諷道:“哦,你是想說,葉琳琅入魔是因為她守着這洞裏的東西所致,和你沒半點關系,是這樣麽?”
“不,有關,我是引子,”龍延說,“我不過是将她對塵世的渴求放大了……”
“所以,源頭仍是你,”劍再出,“你現在,願意死了麽?”
“不願。誰人願死。況且我大仇未報,琳琅之死,源頭在我,我脫不開關系。但華山地脈之禍,不得不解決。琳琅死了,沒想到還有下一個你——所以,我又回來了。”
“你是為地脈而來?”楊蟬試探道,“那你認為,該如何解決?”
“取出地脈中的東西,唯有此法,當可一勞永逸。”
“但是凡人,你取得了嗎?”
“不能,”他淡淡地道,“但我能助你。”
楊蟬不禁重新打量了他兩下。這個男人雙鬓微白,雖然容貌仍是二十七八歲模樣,然而眼中的滄桑不是普通人可及。
他果然不是個普通的大夫。
龍延嘆道,“楊蟬,我知道你是什麽人,開誠布公來說,我應找你報仇,然而,恐怕我永遠報不了這個仇。”
楊蟬不屑道:“凡人,還算有些自知之明。”
“我先祖當年,得罪了你,滿門被屠,”龍延緩緩訴說道,“當時活下來的,只有一個初生未滿月的嬰孩……好不容易靠着喝百家奶、吃百家飯長大,可是沒有到三十歲,他就去世了。”
“後來,他的子嗣步上了他的後塵,每一個都活不到三十。我十歲那年,父親病逝。我親眼見他的死相……”說到這裏,龍延搖了搖頭,“父親也叫我認命,可我不想認命,不想像龍家歷代先祖那樣,剛至而立便現出那樣的死相……我走過很多地方,最終在華山,遇見了葉琳琅。”
“你想說什麽?”楊蟬問道。
“我有一個孩子,”他道,“我能救人,卻救不了自己,唯有憑着琳琅的半顆妖丹活到現在,因為我想報仇;然而稚子何辜,我怕他跟在我身邊有什麽不測,也怕他因這血脈,一到三十便會暴斃……于是将他封住,如今,已過了五十餘年了。”
“哦?”
“若你殺我,請你将我體內的妖丹取出,給我孩兒續命。”他繼而閉上眼,“動手吧。”
楊蟬不語,她的劍停在他的咽喉處,輕輕劃過,再落到他的肩頭。
她看一眼他閉着的眼,劍,放下了。
“你……”龍延睜開眼,有些驚訝地望着她。
“我不殺你,”她說,“我也可救你兒子。但是,你得做我的奴仆,替我取出這地脈之物。”
不容拒絕的篤定語氣,楊蟬一甩衣袖,背過身去——手中長劍翩然再化枯葉。
龍延默然。他沒有拒絕的資本。
枯葉不語,塵埃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