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後,鄒祥平又坐回到了那個位置上,又點了一杯芒果汁與一碗楊枝甘露。只不過,這一次坐在他對面的人也點了東西,而那人并不是盧苓韻。
“剛剛發生什麽了嗎?看你心情不太好。她是你姐姐嗎?”董碩問。
鄒祥平沒有回答,而是三兩步跑到垃圾桶前,毫不嫌髒地撿起了那個彭莎扔的礦泉水瓶,擺在了桌面上:“董哥,我能麻煩你一件事兒嗎?”又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了根頭發,擺在了礦泉水旁邊。
“親緣鑒定?”看着這架勢,董碩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鄒祥平“嗯”了一聲:“我和她聊了,她年齡對不上。她記得的小時候的事不多,唯獨記得的那些也都不大對的上。而且……”擡頭看董碩,“剛剛那個外國人,你看到了嗎?”
董碩點了點頭。
“那是她在國外長大的表姐,中英混血。她是孤兒,從小被外公帶大,但是有一個移民了的舅舅的。她說,她當年之所以離開孤兒院自己生活,就是因為她那舅舅的女兒來中國定居了。她去投靠了她表姐,在表姐與別人合資的公司打工。可我……無論是我那生父還是生母,他們都是獨生子女。我哪來的什麽舅舅表姐?所以,她說,我們應該不是姐弟。”雖然嘴裏這麽說着結論,可鄒祥平臉上卻并不是很願相信的樣子。
“所以,你想讓我查她倆的親緣關系?”董碩問,“你既然都拿到了她的頭發,為什麽不直接查你自己和她?”
“因為……”大男孩咬了下嘴唇,“我怕。”
怕?董碩想到了些什麽。
“我想找到她,卻又……怕,怕她不認我,甚至也怕她認了我,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我不敢捅穿那層……玻璃紙。”雙手往桌面一撐,格外認真地看着董碩,“董哥哥,你能幫我查嗎?如果她們真的是表姐妹,我也好……死了這條心。如果不是,我也……至少還有……還有猶豫的餘地。”
董碩嘆了口氣:“我就算是警察,也不能濫用職權浪費警力……”被鄒祥平那可憐巴巴的眼神弄得有些沒辦法,說到一半都改口了,“好吧,我幫你找司法鑒定所。但你得先給我講講你姐姐的事情,你以前那個家的家庭成員,我自認為清楚,但無論是從你親生父母和爺爺口中,還是從戶籍上,都從來沒聽說過你還有個姐姐。這是怎麽回事?”
問題一出,鄒祥平的目光變得躲閃了起來。
“她叫什麽名字?你的長輩為什麽從沒提起過她?”董碩并沒有放棄詢問。
“她……沒有名字。”
董碩以為自己幻聽了。
然而他并沒有聽錯,“他們從來沒叫過她的名字。”鄒祥平又說,“她也沒有戶籍,因為他們沒想過送她上學什麽的。在我們那個深山老林,家長自己不去派出所辦,根本不會有人在意黑不黑戶的。”鄒祥平緊緊地攥着拳頭,說着,“他們叫她,總是一聲‘喂’就完事了,我也……只知道她叫‘姐姐’。”
董碩沒能接上話。
“我們家的事,你也清楚,我爸是個混蛋,我媽動手殺了這個混蛋卻沒殺透,這混蛋好了後還跑出來又殺了人,結果就是他們倆人在我八歲那年,一個進了精神病院,一個去了監獄,我則去了孤兒院。但在這之前的那一年,還發生了件事。就是在下零八年第一場雪的時候,他們……”鄒祥平的雙手在不住地顫抖。
深吸一口氣,稍微平緩了一下情緒,“在我心中,我姐姐一直是個很厲害的人。我爺爺早年出去打工賺了些錢,所以那混蛋算是半個城裏人,要不是當年被他揮霍得傾家蕩産,爺爺和他最後也不會又回到山溝的。他不幹農活,不會幹,就知道和那幫豬朋狗友鬼混。大家表面上和他是哥兒們,但實際上心裏都瞧不起他。畢竟,從我記事起,家裏最苦最累的活,都是我姐姐在幹……”
咬住了嘴唇,“她才比我大四歲啊。”
“我爺爺心疼她,會去幫她,但畢竟也一把年紀了,當年打工本來就弄壞了腰,做不了什麽重活。我媽又說是因為生我,把身子折騰壞了,腰疼腿跛,下不了田,只能在家裏養養豬養養雞。後來,我才知道……生我弄壞身子那是屁話。”深吸了口氣,繼續着,“也好險家裏幹農活也只是為了養活五口人,不求些別的,鄰裏間知道我們家情況,也都會搭把手什麽的。”
“但無論如何,我姐姐一個七八歲的女孩,都是挑起了別人家幾個大男人一起挑起的擔子。可我卻從沒見她哭過鬧過,也沒見她偷懶過,或者把活兒幹岔過。那混蛋的豬朋狗友們常說,養了個我姐姐,簡直比別人家養上三四個男娃還有用。然後,他就會醉醺醺地回答,‘有屁用,雖然要凸沒凸要凹沒凹長得像個男的,可下面沒把子!’”
“無論我姐姐幹什麽,他都從來不會滿意,他總是指着她的鼻子罵,往她身上砸東西。可姐姐她從來都不吭聲也不躲,任勞任怨地全部受着。盡管這樣,他也還是不滿意。”
看了董碩一眼,“可能因為我是個男孩吧,”鄒祥平露出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那時候,他對我倒還是不錯的,把家裏最好的都給我,我當時竟然還以為他是個好父親,我……”
“他總是和我媽在吵啊,他罵我媽的話很髒,可我媽像是個讀書人似的,說起話來總是帶着道理。也因為這個,當時村裏有不少人說,我媽實際上是我爺爺從人販子手裏買來的兒媳,本是個城裏人的孩子什麽的。”
“他吵不過我媽,就會動手,但他不會讓我看見這些,每次動手前,都會把我吼回房間裏關着。然後我就隔着那根本不隔音的門,聽那皮鞭聲啊,板凳聲啊,我媽的哭鬧聲啊,我爺爺的阻止聲啊。然後我就知道了,我媽的腿,是被他打瘸的。”
“我從沒聽到過姐姐的聲音,所以就以為她也被吼進房間了。然後,我就在一天趁她下田教我幹活的時候,偷偷問她,要不要下次爸爸打媽媽的時候,一起去阻止爸爸,幫媽媽。她當時聽到那話後的表情……”
鄒祥平的眼圈紅了,“我現在都忘不了,一輩子都忘不了。”
“她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笑,在我印象中,她話很少很少,臉上是幾乎沒有表情的。可那天,在聽到我那個可笑的提議後,她笑了,笑得很……悲哀。她問我,我這麽做,不怕被打嗎?我傻乎乎地回答,‘不怕啊,爸爸怎麽會打我’。然後,她就不笑了,之後的一整天,她都沒再說一句話。”
“然後,就又到了晚上,那混蛋又随便找了個茬,挨個把全家人都吼了個遍,把我吼進了房間。那晚進了房間後,很快就又響起了皮帶抽人的聲音,我媽的哭聲,我爺爺的阻止聲。我當時自以為自己是個小英雄啊,覺得既然姐姐怕挨打不敢去阻止,那就我一個人去呗。于是我就一邊哆嗦着一邊打開了那扇門,我看見……我只看了一眼就躲回去了,因為……”
鄒祥平整個人都抖了起來,他摳住了桌角,“那個抱着腦袋躺在地上,被那混蛋使上了全身力氣連抽帶踹的,是我姐姐。”
一滴淚從大男孩眼角流下,片刻的安靜将二人籠罩。
“我知道她身上有傷的,一直都知道。因為家裏窮,在室內,無論冬天夏天,她都只穿了件我爸穿剩的背心。我一直以為那是幹活弄的,所以我覺得幹農活很恐怖,經常仗着那混蛋對我的偏愛,能不去就不去,即便去了也只是在旁邊看着她幹而已,連卷起褲腳下到田裏都嫌髒。但我卻從沒想過……”
“那混蛋打她打得那叫個狠啊,就像不是他親生骨肉一樣。聽說,他以前發洩的時候,是把我媽和姐姐一起打的,但在我媽生了我這個兒子後,他不打了,就只打她。我媽不敢攔,只能縮在角落裏一邊抖一邊哭,我爺爺攔不住,因為他瘋起來連我爺爺都打,而我……”
“我不知道那聲音持續了多久……”
“說來也奇怪,本來是個從小大早就聽習慣了的聲音,唯獨那天晚上,我聽得那叫個……”打了個哆嗦,“整個家裏什麽聲音都有,我唯獨從來沒聽到過的,就是我姐姐的哭聲……就好像,她感覺不到痛似的。第二天照樣起的比誰都早,幹活幹得比誰都多。我不知道她是怎麽熬過來的,不知道啊。要是我的話,我估計早就……殺了那混蛋離家出走了吧?”
“後來,聲音總算是停了,我聽到那混蛋回了房間,我聽到他打起了呼嚕。我直到那時候才意識到,我們家只有三個卧室,我一個,他們倆一個,我爺爺一個……我一直以為她是和爸媽睡的,為此我還羨慕過她。直到那天深夜,我哆哆嗦嗦地打開了門,裹着被子跑到……”
“她躺在地上,位置與被打的時候相比,根本就沒有挪動過。她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疼暈了,總之,我叫她,她沒回應。我蠢啊,我自以為是啊,我把被子蓋在了她身上,以為這樣子她就會好了。可誰知第二天一大早……”
“我是被那個平時只會出現在晚上的聲音吵醒的。那一次,我清清楚楚聽見了那混蛋吼的話,他說,‘皮癢癢了是吧,不擰擰螺絲,膽子就肥了是吧,敢搶你弟弟的被子了’。那聲音又繼續了很久很久,我本來可以出去解釋的,可我沒有。因為我想起了她問我的那句話……”
“我怕被打嗎?我知道了,我怕。”
“他累了,把皮帶一扔,吼着罵着就叫我姐姐別躺着偷懶快點滾去幹活,然後,我聽到了姐姐的聲音,第一次,在那種令人作嘔的嘈雜中,聽到了她的聲音。她說,‘爸,我站不起來了。’”
片刻的安靜。
鄒祥平深吸了一口氣,“她是真的站不起來了,如果不是鄰居大清早被吵到跑來我們家看了眼,把她送去了醫院,她可能這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她治病的錢,那混蛋一分都沒掏,是鄰居墊的。這事一出,他有個女兒,他虐待他女兒的事情,眼看着就要瞞不下去了。然後,就到了那零八年的初雪夜。”
“那天晚上,我姐姐已經出院回家了。但我不知道為什麽,被他們送到了鄰居家住。晚上,很晚很晚的時候,我好像聽到了哭聲,像是我姐姐的哭聲。我當時就想,我一定是在做夢啊,我姐姐是誰,怎麽可能哭呢?所以我沒有理,沒有理的結果就是……”
“第二天醒來,我就再也沒有姐姐了。他讓我記住,我沒有姐姐,我的姐姐她就從來沒有出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