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中有狐,妖祟不得太平。
楊蟬離開了華山,她第一次對一個要殺的對象網開一面。她來到周遭一個小鎮找了一間客棧,入了房間倒頭便睡,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畢竟傷重過深,她需要修養,對一個不死之人來說,一天一夜也就足夠了。她解開脖子上那一圈紗布,紗布下的皮肉已長得完好如初。問小二借了點水将血跡稍作擦拭後,她這才信步出了房門。
才走到樓梯口,她便聽到樓下有動靜。
“……也不求你們有什麽珍馐佳肴,這兒有什麽菜,便端什麽上來罷!不過聽着,統統要最好的——好不好小爺我一嘗便知,若是有半點以次充好,小爺便是砸了你招牌,也是應當!”
那店小二戰戰兢兢地答道:“客官,別的好說,但您說要統統端上來,這……可能……”
“還怕我給不起銀子不成!”便聽“啪”的一聲,一重物砸到了桌子上,“小爺我說啥便是啥,你哪兒那麽多廢話!還不快去!”
楊蟬循着臺階走到樓下時,那小二剛巧急匆匆從她眼前跑過,往廚房的方向趕。本應人聲鼎沸的樓下空空蕩蕩,只有一個紮着對沖天髻的小孩翹着個大腿正等着吃飯哩!
方才聽聲音,楊蟬就知道是誰了,所以此時相見,她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哪吒,”她不滿道,“你還是那麽吵。”
“阿蟬,你可算醒了!”哪吒對楊蟬的反應不以為,光顧着高興道,“來來來,這有好位子呢!專為你留的!”說罷從桌上倒扣的杯子中取了兩只提壺倒茶水。
“為我?”楊蟬坐下,又掃了眼廳堂,“你為我把其他來吃飯的客人都趕跑了,我還真是罪孽深重。”
哪吒不高興了,把茶壺重重一擱道:“幹嘛呀,我知你辛苦,特意來給你接風洗塵,你還嫌我多管閑事嗎?!真是……好心沒好報!”
“餓不死的人,吃什麽東西!”她抱着胳膊道,“說吧,是不是天庭見我沒有動手,叫你來對我說教來了?”
“你……”哪吒半擡起手又放下,“你怎麽會這麽想呢?難道我就不能為了敘敘舊才來找你嗎?”
“你來找我,哪回是敘舊了。”楊蟬輕哼了一聲,瞥一眼哪吒,那小子卻又滿臉真誠。
哪吒原為靈珠子,可能行事嚣張,但從沒有說過謊話。
“你那麽想,我也沒辦法,”哪吒道,“但莫要怪我多言:每次來見你,你都一臉我欠你幾萬兩銀子的表情,天庭讓你殺個人難道就這麽讓你厭惡嗎?”
楊蟬仍冷着臉:“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的臉色本來就這麽不好看,你愛看不看!”
但哪吒誤會了:“你……說話還是那個調調……”
“對呀,不然呢?”
“殺人,我是覺得無甚所謂的,”哪吒道,“我手上就過了不少人命……啊,還有一條龍命。當年武王伐纣,戰事頻亂,戰場上殺了人有幾個計數的?我可從不放在心上。”
“我管你殺了幾個。無聊。”
這時,第一道菜上來了——牛肉。
“哦,你就會點個這?”楊蟬動筷子翻了兩下,并不樂意吃。
哪吒無奈道:“這地方只有這個……凡人點菜,多半也是此類,想當年行軍途中,我與楊二哥……”
“閉嘴,”楊蟬不耐打斷他道,“說來說去就是當年。當年一次武王伐纣能讓你說個幾千年,我看你是自從封神之後就再沒個長進,對人世一慨不知。”
說罷起身,她徑直向門外走去,絲毫不顧及哪吒還在她身後叫她名字。
店門口人又多了起來。幾個挑擔子的商人進來要住店,站在櫃臺邊就這麽和掌櫃的你一言我一語地唠嗑起來。
“……我們正好要去鄰鎮……”
“……鄰鎮要翻過那座山呢……”
“……但是聽說山上有妖魔,我建議不如繞道而行,圖個安全……”
“可是這貨物是客人預訂好的,就怕誤了時辰……”
“那到底是什麽妖怪啊,管它什麽玩意,長劍一砍,全部玩完!”
“兄臺此言差矣,妖邪看不見摸不着,你有長劍,它有妖術,若你被他所迷,就算空有一身好武藝也無濟于事啊……”
“那到底是什麽妖怪,怎麽不請高人來收了他呢?”
于是那掌櫃的就說了:“并不是一只,是一群!也不知是什麽妖怪,忽地一日便在那山裏多了起來。鎮上見過它們的人有一大把,可每一個人都說不出個名堂。有人碰到它們後回來病了三天,也有人碰到後回來在地裏掘出了一桶金,不知那些個是好妖精還是壞的。”
衆人迷惑不解:“既然都不知是善是惡,說不定并沒有那麽可怕。你們鎮上的人有什麽好害怕的呢?”
“可是山裏的瘴氣越來越重,七天前,有個高人路過此處,他說這是因為山裏妖魔聚集,只有驅散了它們,瘴氣才會散去。今天早上,鄰郊又有幾個砍柴的人被從山上擡下來了,都是中了瘴氣的毒。也不知何時才能有人來降魔除妖,還我們一個太平呢……”
哪吒匆匆結賬,那盤子牛肉分毫未動,只得浪費了。
他追上楊蟬,在她身邊遺憾地自言自語道:“你果然還是沒下手。”
楊蟬嘲諷他:“你是說那盤牛肉,還是說華山中的妖祟?”
“我……”
“你想聽哪個就直接問,不要拐彎抹角。”
“那好,我問你,”哪吒站住,一把扯住楊蟬,“你若不想繼續做這事,我可以……可以和那個人說說,讓上面給你換個差事,怎麽也比這樣的好!”
他說的“那個人”,指的是他父親。他們父子不合,曾經一會父砍子,一會子殺父,被封了神後表面和和氣氣,內裏仍是一副勢不兩立的架勢,恨不得每日都拼個你死我活……
若幹年來,他常以“這個人”或“那個人”作為稱呼,若非必要,他不想與他父親交談。而剛才這番說話還要哪吒去求他那個父親,于哪吒而言非但不易,況且是片好意——只是楊蟬并不領情。
“那好,我也告訴你,”楊蟬拍開他的手,“不要誤會!我殺人,是為了趣味;我留命,也是為了趣味。殺人者,是我!我怎麽做,誰也管不了。天庭管不了,我二哥也管不了,你這傳話的,自然更是管不了!”
“你……你二哥……”哪吒未被此話激怒,反倒是支支吾吾起來,“楊二哥他,最近無暇管你……”
“怎麽?”
“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
“楊二哥的妻子……過世了。”
“什麽?”楊蟬挑了挑眉,這神情已算顯示她萬分的驚訝了——是聽聞鄰家的小狗不幸被打死的那種驚訝。
“西海鬧龍瘟,水族有龍染病,她回家探望,便也染上了……哪知她家染病的都康複,就她一個,就……就……你怎麽會不知道這件事呢?整個天庭都知道這件事了!”
“哦……”楊蟬細想了想,甩開哪吒,“那我現在知道了,告辭。”
“這……她可是你嫂子!你怎麽一點也不傷心?”
“嫂子死了,我就算能傷心,她會活過來嗎?有整個天庭為她嗚呼哀哉,少我一個不少。悲,能有什麽用!”
“你……”哪吒被她的話一怔,不由嘆道,“你比之以前,越發無情了。”
“哦?”
“還記得嗎?武王平定天下之後,封神之前,我因與父親不和,所以跟着楊二哥走。他把我帶回金霞洞,事前一再叫我保密,然後我才認識了你……”
“那又如何?”
“那時你已經沒了心,我初見你時的情景……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那日他們出現于她眼前時,她正利落地切下一頭獐子的腦袋,然後面色如常地對她二哥道:“恭喜二哥凱旋,今晚吃烤獐子。”
“凡人慶賀,不該大抵如此麽?”
“可是,”哪吒踱了兩步,“我那時雖覺得你有些怪,戾氣深重,不近人情。直到那回,山中青蛇作妖,你花了一整天,削一根竹子,一頭削得尖尖的,似在打造一個什麽兵器。我問你你能化萬物為兵器,還要削什麽竹子——你是怎麽回答我的?”
楊蟬只淡淡地道:“還有這段?我不記得了。”
“你!”哪吒終于氣急道,“你跟我說:‘竹子不是兵器,殺它無需兵器。兵器所向應是敵人,而這青蛇入魔是一時不慎,算不得敵人。’我聽你這句話,一直認為哪怕你無心無情,也仍然是保有一絲良善的!”
“哦,我想起來了,”楊蟬摸着下巴道,“後來你就走了,去了封神臺,再沒回過。所以你應不知,那蛇之後被埋了,一窩蛇子蛇孫也跟着被我一并斬草除根,偶有一兩條留下,我泡酒後送給玉鼎喝了一個冬天,他啧啧地誇呢!”
“什麽?!”
“哪吒,我以前是怎樣,現在就是怎樣,你是不是誤會了,以為我尚存良善?”楊蟬背過手道,“所以你應也想不到,玉鼎問了我與你相同的話,可知我是怎麽回答他的?”
“怎麽……回答?”
“我跟他說:‘殺個沒得道的畜牲,又不是敵人,何須什麽兵器。’”
“……”
她又指向華山:“你還以為我留情是因為我心存良善嗎?我說過,殺人在我,留命也在我!我真正享受的,是當一條命捏在我手中時的快意!”
“阿蟬……”
她拍拍哪吒的肩:“莫用這戚戚的眼神看我。我始終是我,好不到哪兒去,壞,也不可能再更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