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異變,天塌地陷。
頭頂,一道霞光扯裂天穹,猶如蒼天張開血盆大口,又似為地上的蒼生泣血垂憐。
楊蟬愕然。不過是進洞一刻,再出,山下地形已然劇變!往日繁茂不見分毫,只有一條巨瀑裹挾着泥石,向那最近的村莊直撲而去……
龍延見狀,不顧腳下持續的震顫,跟着那泥瀑便匆忙下山。迦南對他父親阻擋不及,求救般看向楊蟬。
“師尊!父親他……”
“在這呆着不許亂跑!”
楊蟬一聲叮囑,便也追着龍延下山去了。
一路上,熟悉的景致多有變化,有那被樹砸得缺胳膊少腿的游人躺在道邊shenyin,不過,他們還算幸運;不幸者,已順着山道滾落,随之卷入泥瀑,甚至連屍體都尋不得了!
楊蟬默不作聲,只縱雲下山。愈是下到山底,慘況愈是驚心。數百年難得一災,竟傷亡至此,這番罪孽,她避不開!
她心中,那記憶斷層中的哭號,越發清晰悲涼,映襯着滿目瘡痍的華山,她停住了。
那座村莊……哪兒還有什麽村莊。
“村莊……被夷為平地了……”望着眼前滾滾泥石,龍延跪倒在地,“錯了……錯了……錯了……”
“怎會如此?”楊蟬不解。
“看來那地脈之物,并未認你為主……”龍延低聲喃喃道,“止這一村,就有合計一百六十八人葬身其下……尚不知其餘各處是怎樣的慘況。這一回,是我失策……”
“與你無關,”楊蟬淡淡道,“是我親探地脈引起的禍事……這人命,我背。”
“你背……你怎麽背?”龍延無力道,“從前在你手上所過的人命何其多,在你眼裏都不堪一提……對你來說,人命無足輕重,既然是一件無足輕重的東西,背了……有什麽用?!”
他勉力起身,茫然失措地四下尋顧:“先找找,或許還有人活着,還有人來得及救……”
翻開幾塊大石,露出幾片磚瓦;再翻,拽瓦下露出一只烏青的手,已是死去多時了。
滿目不見屍體,山石傾覆,一旦掩埋便絕無生機。
“住手,別找了,”楊蟬制止道,“人死未死,我看得比你清!別找了,這裏不可能還有人活着。”
充耳不聞,龍延繼續翻找。
“龍延,你停下吧!”她上前,拽住他,“死這麽多人,我知你傷心,可是傷心無用!好歹,上天賜他們入土為安,你再把他們翻出來,反倒令他們不得安寧了!”
“那就不得安寧吧……那就不得安寧吧!”龍延赤紅着雙眼,回頭瞪着她,“楊蟬,這諸多人命,正是要不得安寧,要看着你我……死,他們也要死個明白,該怨的是誰,該恨的又是誰……”
他仰天長嘆道:“早知會是這下場,我絕不會應允……他騙了我……騙了我!!”
“‘他’?”楊蟬警覺,“‘他’是誰?那個幕後之人?”
可龍延不語,已經轉到別處,繼續尋那無生機的“生者”去了。
生者無存,他做什麽都是徒勞。
楊蟬掬起一捧土,蓋在方才被翻出的手臂上。接着跟着他,看他東翻西找,替他把翻出的屍體一一重新蓋上,不多時,龍延的雙手被折騰得鮮血淋漓,然而他并沒有停止的跡象,反倒愈走愈遠了。
一聲微弱的啼哭,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原以為是聽錯了,停了停,又是一聲……
“是嬰兒。”楊蟬搶先一步,尋得哭聲源頭。這裏原本應是村外了,那哭聲來自地下。
“地底竟還有人活着?”
此時夜幕西沉,那一道血痕般的晚霞也隐入了天際。這一晚,華山無星無月,滾滾烏雲壓得很低。
陰風凄厲,再不将那嬰兒救出,又得死一個人了。
龍延又要用手,楊蟬将他喝止:“讓開!”
話甫落,她俯身探向地面,掌心接觸一刻,只見周遭泥石移位;她再喝一聲“起”,便見得腳下浮光大作,周遭升起朵朵蓮華!
龍延只道她會殺人,未見過此等異象,不禁呆然。與此同時,楊蟬揚掌,如得令般,泥石中騰起一座巨蓮臺……
龍延上前,只見那蓮臺托舉起一堵破敗的牆,牆邊倚靠一名女子,蜷縮着身子,護住懷中嬰兒。
“這……”龍延看清那女子的裝束,再難抑制悲痛,“是燕兒……”
“是那姑娘……”楊蟬凝視着眼前屍體,“我叫她打了孩子離開,她不走。如今,這真是命數了……”
“哇——!”一道響亮的啼哭劃過夜色,為這人間慘景更添凄涼。
龍延将孩子抱入懷中,慘笑道:“楊蟬,你看,這……便是蒼生之苦呢……你知苦麽?”
楊蟬不語。
“那奪來的人情,你用得到麽?這一泥池下的死人,你會為他們痛惜一分一毫麽?七情與你而言,若是有用,這些無辜人命,你當真敢背麽?背得起麽……”
楊蟬一愣,繼而瞪視他。
龍延渾然不覺,只繼續絮叨,不知是說過她聽,還是說給自己:“你看呀……楊蟬……衆人所尋的天命在這兒呢……可是,這景象,真的是你們想要的麽……”
……
“阿蟬……西海之禍因你而起……這些,真是你想看到的麽!”那人一身戎裝,三尖兩刃刀的峰尖指着她,“屍橫萬裏……這些人命,你背得起麽?!背得起麽!!”
“二哥……蟬兒錯了……蟬兒知錯了!”
……
“是水呀!”
“大水來了,快跑呀!”
“西海澇了!啊——”
……
“蟬兒知錯了……二哥!”
……
“啊——!”她扶住額頭,倒退三步,記憶亂流交疊,腦中劇痛,一時竟分不清真實與虛幻!
蓮臺崩散,蓮華枯謝,這一片地方又恢複了死氣。
唯有哇哇悲啼,可證餘事未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