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25 章 業障

暗室內,三人無言,寂靜預示不祥,沉默自添壓抑。

迦南躲在龍延身後,他不敢看,又好奇。那個數時辰前還殺了他狐貍的人,已經死在那裏了,滿身傷痕慘不忍睹,這一切,都是楊蟬所為。

但是——

“人,是你殺的。”一句話,不是問詢,已是篤定的結論。

楊蟬半跪在那屍體身側,一斜眼,室內殺意畢現。

龍延沒有回答,也不否認,面對這具屍體,神色異常地波瀾不驚。

楊蟬等了片刻,起身道:“呵呵……醫者?你這殺了人的,也配稱得上這二字麽?”

龍岩垂下眼簾,一派無所畏懼,聽候處置。

“好,你不服,那便抗争到底吧!這附近的人這麽多,我有的是機會!我記得,他有個妻子,她死了,還有她兒子……龍延,你的仁慈,能容你下幾次手,給幾人一個痛快的好死呢?”

“我……”龍延幾欲發作,卻将情緒強自壓下,只是眼中再難掩憎惡之情,“不用麻煩了,你要煉補七情,用我吧!你想怎麽做,那便怎麽做,我絕不反抗。”

“爹……”迦南聞言,不知發生了什麽,唯有緊緊揪住他父親的衣角。

楊蟬一挑眉,似乎對這個回答有些出乎意料。

“你……?”楊蟬重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對我有懼意麽?”

“沒有,”龍延目光越過楊蟬,直視前方,“但你所需其他,我都有。”

目光所向,只有一堵牆,牆上空蕩蕩。

“迦南,出去,”楊蟬忽然道,“順手把這屍體帶走,要怎麽處置,是埋是丢,随你。”

不容置疑的口吻,迦南不敢不從,只得忍着惡心,将那體無完膚的屍體拖走了。

石室大門再次合上。

“說說看?”楊蟬興起,“說說你的七情,合不合我意?”

“喜——人之常情,自不必談;惡——我惡你冷血無情,視人命為草芥;怒——我怒我身陷囫囵受你所制,我怒我自己不争,不能阻止你!至于愛……”龍延一聲輕嘆,“我的愛與哀,此生僅系琳琅一人……”

“還差一味,”楊蟬提醒他道,“你的欲呢?”

“我自有私心,可是,我不能說,”龍延幽幽道,“我曾發毒誓,一旦透露半個字,就暴斃當場。對一具屍體,你沒興趣吧?”

“和你那幕後之人,有關麽?”楊蟬試探道。

“……”

“唔,不能說麽?”楊蟬道,“其實這近二十年來,你的來歷,我也心中有數。你不能說,無妨,那我來猜;你也不用回答半個字,我只需看你的眼睛,就知我說得對不對。”

楊蟬輕移步,繞過龍延身側:“那便從頭說起。龍延你原本并非大夫,五十年前,你還是個怕死之人,尋到這山裏,是有高人指點這山中有一物,能替你逆天改命。對于地脈之物,你知八成,葉琳琅知十成,你接近她,就為此物……這便是你的私欲,對否?”

“……”

“你那山中居所,便是當時所建,作為暫時栖身之所。你對她暗中觀察,知她本性良善,便利用這點,自傷軀體,倒在她廟前。借此制造出一個機會,讓她愛上你……但是呀,龍延,可惜呢,她到死,也未曾向你透露半句,你氣不氣?”

“……”

“葉琳琅死守秘密,且也确實取不出那物。但為了你,還是給了你半顆妖丹。你深知她沒了價值,便帶着兒子棄她而去。龍延,你不僅負了她,你從初始便未對她付出過真心,所以你方才所言,我一個字都不信……”

“……”

“葉琳琅為你入魔而死,五十年間你不來看她,如今說一字愛,說一字哀……可你,是真心愧疚的麽?”

她一邊說,一邊觀察他的神色變遷:龍延雖不發一言,眼眸中一絲驚一絲悲,漸漸轉化成楊蟬看不懂的東西。

“你一心躲避華山,誰知,我來了!這華山易了主,但你對地脈之物,仍不死心。我想,那日在農家初逢也不是偶然,你要接近我,需要一個理由。這理由可以是葉琳琅,也可以是其他人,而目的,不過是助我得到那物再伺機奪取,想必你那身後的高人也是指點了不少。但可惜,你故作隐忍至今,我也不是任人魚肉的角色,你的心思,我一目了然。那高人千算萬算,怎的就沒算到你的戲,作得太差了呢?”

“楊蟬,你覺得你很聰明麽?”龍延終于開口道,“世人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你自以為聰明,看透一切,豈知當你這麽想時,你便錯了。”

楊蟬不解:“錯在何處?”

“你的猜測只說對了一半,但你始終無法明白,凡人是會變的,”他沉默片刻,繼續道,“我的初衷……變了。我對琳琅,發自真心,離開她,實有苦衷……”

楊蟬伸手,把住他脈門,一瞬間,過往的記憶一一湧現,流入楊蟬的腦海中……是初逢的虛情假意,是別離時的無可奈何,也是再見新墳時的肝腸寸斷——一聲聲內心的悲鳴,是他從不輕易流露。誰知平靜之下,是那麽洶湧的情愫。

“這是凡人所說的愛情,也……是你的哀麽?”她震驚道。

她幼年時從未經歷過這些,也未來得及經歷這些。龍延突如其來的情緒,比之前所得那幾味,更濃烈,她讀不懂了!

“你或許是永遠不會懂得這些的,”龍延再次收斂心神,苦笑道,“但是楊蟬,我會助你取得你所欲之物,你用我煉補吧,華山底下的東西,遲早會重見天日的,落入他手未必就會比你更好……畢竟……”他頓了頓,“你雖是個瘋子,但世人還不如瘋子……”

“呵……我是瘋子,世人是騙子,龍延,倒是你,你有把自己算入世人之中嗎?”楊蟬譏諷道,“我為什麽要用你煉補!你這騙子,又有什麽資格叫我用你煉補!你不過是我階下之囚,你……”

她一瞬間,想到婁隐,想到與這男人所相遇的那麽多世……一千多年了,她能和誰有這樣的緣分?世人皆行騙,但是這人方才的心緒,是騙麽?

“你……在發怒呢,楊蟬……”龍延語調平平,“恭喜你,你殺了那麽多人,七情中又拾得一味了。”

他向她彎腰,深深作揖,眼眸中卻只剩悲涼。

悲涼。

她終于想起來了。在泉鸠的初逢,她執着傘,他坐在門口編着草鞋,只一眼,她認出了他,然後,他擡起頭來……

那樣的眼神,便是悲涼麽?

……

“你是個好人,不該是這個待遇。”

“才見第一眼,你哪裏覺得我是好人。”

……

龍延抛棄妻子,不是好人。

可她記得那日,龍延在葉琳琅的墓前站了一天一宿,她藏在樹後,偷聽他會說出些什麽秘密。

然而,龍延什麽秘密都沒有說。

“琳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錯了……可是,我不能回頭了,迦南他,失去了母親,很快,也要失去父親了。我靠你之力多活了這幾十年,死,已然不可怕。我只是後悔,後悔沒有再回一次華山,五十年來放任你魔心漸長……我以為……我以為那是為你好,誰知……”

他沉默,繼而長嘆一聲:“琳琅,你太傻了……太傻了……你為了我這個凡人,值得嗎?!”

等不來的回答,這個問題,問得太晚了。

于是,良久,又是輕輕一聲。

“值得嗎……”

龍延的背影略微聳動,楊蟬知道,凡人哭泣,大抵就是這樣的。

一個大男人,在沒過門的妻子墳前痛哭失聲,可惜,到底是晚了。

不是好人,會如此痛哭嗎?

楊蟬怔怔地望着向她作揖的龍延,他是她的奴仆,她不說一聲“起來”,他便僵在那裏,聽話得很。

這個樣子的龍延,不是真心的。

世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騙子,盡是會騙人的騙子!

……

“你放我們一條生路,我楊戬此生不會忘記你恩德,他日一定加倍來報!求你……”

“世人誰會放過眼前的功名富貴,你的‘他日再報’又要等到什麽時候?我若現在放了你,你能立刻給我變出今年過冬的糧食來麽?”

“……不能……”

“哈哈哈,所以聽大叔一言吧,世上的人本就是你騙我我騙你,人人都想活好一點……所以莫要怪我喲……”

……

“世人都是騙子,”她說,“一個騙子,在助一個瘋子。”

她曾心安理得地接受,此時卻如鲠在喉。難道,真的是因為她漸拾人心麽了?

還是說,只是過往的那些業障,借着人心,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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