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24 章 化形

一鞭揮落,一聲凄厲哀嚎。斷了腿的獵戶倚在牆角,藏,已無處可藏,唯有擡起手遮住面部,好似就能擋住這疾如暴雨的酷刑。

“你怕我麽?”楊蟬執着鞭,暗室中的身形只剩一個黑漆漆的輪廓。

獵戶說不出話來。就像那只被他所殺的狐貍,此番境地,他已成了別人的獵物。更想不到,這竟比死亡更可怕。

楊蟬不要他死,只要将他畢生的恐懼都逼出來!

“你怕我麽?”楊蟬再問一遍,又一鞭揮落,獵戶身軀再添血痕。

于是,這個人,甚至連喊都喊不出來了。

“你怕我,”楊蟬自己答道,“怕,是應當的。”

一掌撫上那男子天靈,她讀他的恐懼、讀他的心。那受驚的、可悲的孱弱靈魂盡她淩虐,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幾十年的記憶交付而出……

——一個獵戶,他在瀕死之前、驚懼之後,一道記憶,仍心系着他那懷孕的妻子。

“這就是你妻子麽?”楊蟬閉上雙眼,端詳着那男人記憶中的那張面容,“我記住了。”

輕輕一句,卻令那獵戶驚懼更甚!

“你……記住什麽?!”一只手捏住楊蟬手腕——即便渾身顫抖、喉嚨嘶啞、如一條殘犬般匍匐在地,他還是憑着本能使出最後一點力氣。“和我家人無關……你……求你……放過他們……”

“嗯?你求我?”楊蟬有所察覺,恍然道,“哦,原來比起你自己的性命,你更怕這個麽?”

“求你……”那聲音卑微乞憐……

“求我?”楊蟬微笑着搖搖頭,“那還不如祈求,讓我早一日得回七情中那一味懼意!”

撫于天靈的掌勢再出,那獵戶翻起白眼,倒在地上。

她蹲下身,探了探鼻息——好在仍有一息尚存,還能繼續使用。

暗室之門推開,今日,就到此為止了。

龍延等在室外,看上去已經等了很久了。

“杵着作什麽,”楊蟬漫不經心地撣着衣袖道,“你不去看你兒子麽?”

“他……還活着?”龍延問。

楊蟬看他一眼:“你說屋裏那個?當然還活着,煉補尚未完成,他還不能死。”

“放過他吧,”龍延嘆道,“他還有一家子要養活。”

還是那一張低眉順眼的面目,卻壓抑着萬般情緒……是憎惡?

楊蟬盯着他,動作停下了。

“你為他求情?”

“是……”龍延道。

“為什麽?”楊蟬眯着眼睛,踱到他跟前,“不要告訴我,又是因為‘可憐’。”

“是,因為‘可憐’,”龍延神情不變,“可憐的是你。”

“我?”楊婵不解。

“失情失心,天底下何曾有這樣的人……你怎的不可憐……”龍延望向她的眼神中确有憐憫,但轉瞬間,又黯了下去,“然而你卻把你的可憐,轉嫁到他人身上……為了煉補你的七情,這些凡人,就當真該死嗎?!”

“我沒說要殺他。”楊蟬辯解道。

龍延低頭不語。

“當然,我也不會放了他,”楊蟬拂袖道,“大事未成,總得有所犧牲。我找了那地底之物一千多年,不想再等千年了!龍延,你不說話,是不服我……我也不屑你服不服,你只管告訴我怎麽做,至于剩下的,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背!”

“看住他!”她下令道,“莫讓他跑了……當然,他也跑不了。”

龍延應了一聲,依言守在門邊。楊蟬移步,出了宮門,來到庭院。

葉迦南伏在水邊,正嗚嗚哭泣,不知是為橙兒,還是在為他自己。

這一時的妖形還未褪去,一張狐貍臉、偏偏着人裝,他照着一池溪水,映出了自己的倒影,也認清了自己的真容——是妖,只要顯露一日,那這一世便都是妖!

“你傷心、絕望嗎?”楊蟬站在他身後,水中也映出了她的倒影。

迦南驚起,似是想向楊蟬訴說什麽,喉中所發出的仍是哀哀的狐鳴。

楊蟬轉身,選了一張石凳坐下。

“不許再哭了,”她冷着臉,向他道,“迦南,過來。”

迦南過來了,行動有些拘謹,不敢過于近前。

楊蟬想了想,化作葉琳琅的模樣,又道:“迦南,過來啊。”

躊躇片刻,迦南直撲進她懷中,又是一陣吱吱地抽噎。

她理了理他腦後的毛發,低聲道:“迦南,哭夠了,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那哭聲聞言,略一停滞。

“我八歲那年,養了一只貂,雪白的毛皮,漂亮得很。那時,我和我二哥還是天庭重犯,見不得人,二哥叮囑我不得離開他師傅的洞府……結果,那一天我的貂不見了,我還是下了山。”

葉迦南擡起頭,兩顆黑漆漆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楊蟬,聽她講下去。

“後來,你該知道了。我的貂與橙兒一樣……當我發現他時,他的皮正和其他七張他同類的皮碼在一起,整整齊齊,等着被送去換成他物,”楊蟬仍給迦南順着毛,語氣柔軟了不少,“八只貂,就是八條命呢,迦南,你知道我後來做了什麽?”

她頓了頓:“一夜間,我殺了那獵戶一家四口,四個人,償不了八條命,算來,也合該便宜了……但我犯了這樣一個大錯,被村民告上天庭,天兵找來了。你猜,後來我又做了什麽?”

“我解決了天兵,随後沖下山去,将那一村老小屠了個幹幹淨淨!從此我被二哥禁足,再不許下山,甚至連山門也不讓出,一囚就是數十年!”

……

“二哥,我找到了,這便是趣味呢,”她在熊熊的火光中露出惡意的微笑,“殺人——很有趣味呢!”

……

“但是,我找到了!”楊蟬笑道,“我找到趣味了!世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我求的不過是那剎那的趣味!即便化妖,化作世人口中的妖物、怪物,又何妨!”

迦南靜靜地聽着。

“所以,人如何,妖又如何!你母親鎮守此山多年,行善助人,卻終究抵不過一日成魔!方才那故事,我也曾說與她聽,可你知麽,我說與她的故事,跟說與你的,是不同的……你辨得了真僞麽?這世間,何為真,又有什麽便是假的?你見這一洞山景,美麽?是真麽?是幻麽?你是狐是人,你辨得清麽?要辨清麽?!”

——要辨清麽?!

這個問題問怔了她懷裏的狐生子。

那撫于腦後的手暗中施力,迦南一身獸毛便逐漸褪去。

“你給我記住,不會騙人的狐貍,是蠢狐貍、死狐貍!橙兒在那裏躺着,就是給你個告誡:活着的,就是比死了的強。現在,你還難過麽?”

她将手移開,懷中的孩子已是恢複成孩童的容貌了。

迦南望望洞中角落裏那座小小的狐貍墳,墳中埋着橙兒,它不會動了,而它的兄弟姐妹卻還活着,還能好好地陪着迦南,繼續以後的路。

那活着的,就是真的;那死了的,就都是幻了……

接着,他的父親推門而出,沉聲向楊蟬禀報:“那人……死了……”

而他的手上,沾了一點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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