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蟬,二哥找到了你以前最愛吃的糖,來,嘗嘗好麽?”
一根麥芽糖小心翼翼地遞上,她接過,湊到嘴邊舔了舔。
“二哥……”
“怎麽了?”
“毫無滋味,”她擡手,将那根糖又遞了回去,“糖,也無甚趣味呢。”
……
玉鼎離開已有好一陣,楊蟬在那一處懸崖并未逗留多久,便向那西岳廟去了。西岳廟距離此處不遠,這時節,上山來許願的人少得很,山間的小道自是清淨不少。山路兩側,草木皆被清晨那場春雨滋潤過,新芽各已冒頭,露出綿綿的綠意來。
龍延跟在她身後,幾番欲言又止,只得沉默了一路。
“你想說什麽?”楊蟬頭也不回道,“我不愛見人吞吞吐吐,有什麽話,就直說。”
“玉鼎真人口中的‘他’,是誰?”龍延問道。
“一個故人。你對他好奇麽?”
“……”
“那我便告訴你,他是我的故人,也是個不值一提的庸人。他最大的特別之處在于,他每歷經一世,我都會遇見他。而他這一世,便是你。”
她駐足,側身向他道。
“我曾答應過他,記住他。我做到了。除此之外,我與他之間,再沒有什麽多餘的瓜葛。玉鼎曾見過他的第一世,所以,也認識了。”
看龍延似松快了些,她道:“走吧,你的上輩子平淡如水,沒什麽好探究的。”
正欲前行,驀地發覺身旁有些異狀,便低頭凝神觀看。
“這一處草木未冒新芽,是有人排布屏障所致……”她心中暗道,“迦南那小子,現已能布下這等陣法,還真有些天賦。”
轉口向龍延詢問:“這是迦南做的,你教的?”
龍延點點頭,不能辯駁。
“以後別教了!自作聰明,欠個教訓。”
龍延又點頭,繼續與她随行。
前方,西岳廟。
祈願之人果然寥寥無幾,但前來的人還是有的,只是那守廟的不在大殿迎人,轉到庭院裏掃地去了。
他倆一前一後,轉過偏門進了聖母殿。這一處自被搬到山上後越發冷清,窗臺幾案無一不是落滿灰塵。也許是這一處所收的香火不夠,守廟的甚至都懶得打掃了。
楊蟬也懶得打掃。她只是來看看,不是來做工的。但是等了一上午,來許願的不來,甚至連守廟的都未來此看一眼,這個偏殿,未免有些太被冷落了。
楊蟬等了許久有些不耐:“真是無聊!我本因洞中憋悶,到這人間的地方透透氣,誰想還不如回去陪狐貍。”
正欲起身,門外終于迎來了一個人。
一個少女,農家打扮,應是山下的村姑——甫沖進門便跪倒在地:“聖母娘娘在上,我已是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又是一個俗世的故事。
故事裏,有個男人。他在十八歲那年娶妻生子,妻子比他小二歲。男的不嗜酒、不好賭,勤勞肯幹,一年種地種到頭,也算小有積蓄。他們家世代都是農民,沒讀過什麽書,也曾羨慕過那些識字的同輩,但是在這村子裏,不讀似乎也就這麽一回事。他的妻子,在她十七歲那年,給他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女的長,男的幼。這麽一家子,外人看來怎麽樣都是幸福的。
哦,只可惜,他有個女兒。
男人的女兒長到十六,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桃花眼、鵝蛋臉,盡生了父母的優點。
于是,這就成了她的罪。
第一次,是中秋。母親已許久未見娘家人,便帶上小兒,回去省親一趟,家中就剩了這父女二人。當夜,那男人就對着那天上一輪圓月,占了親生女兒的身。隔日,妻子帶着兒子歸家,男人整理整理衣物,照樣笑臉相迎,他仍是她的好丈夫。
而那姑娘的一生,就此陷入了噩夢。這是這噩夢,不過才剛剛開始。
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當那姑娘撞進聖母殿時,她已懷有四個月身孕,接下來的道路,唯有被浸豬籠。
她不能說她父親的惡行,因為他是家中的頂梁柱,若責在他,一旦被送交官府,她的母親和弟弟便不能活下去了;然,那樣的地方,即便她說出來也沒什麽用,她已不是清白之軀,今後村民指指點點的,不會是那個加害人,只會是眼前這個受害者。
是非曲直,不在于世情常理,倒是常存于他人口舌。
“我希望他死,就這麽立刻死,然後,我也死,反正這個軀體,我也是活不下去了……”
那姑娘伏地,嗚嗚痛哭。
……
月色正好,又是一晚。宋老九回到家,烏漆嘛黑的什麽都看不見。
“燕兒,咋不點燈啊?”他脫下靴子撣撣灰,只聽得屋裏一陣悉悉索索,神情麻木的女兒低着頭站在跟前。
這家的女主人回家省親去了,自從燕兒第一次……以後,她便常帶着兒子省親去呢。畢竟,這個家要靠她丈夫,為了這個家,那麽一點兒犧牲,是應該的。
宋老九看看燕兒,再看看屋內。這四下無人的,就只有他倆,他咽了口唾沫,向前邁了一步。
燕兒也退了一步。
他幹脆一步上前,将女兒壓到桌上,那片尚才隆起的胸脯貼着他,他再也把持不住了:“燕兒乖,今晚也與爹做那事好麽?”說着一手解她系帶,一手揉搓着女兒的臉蛋又親又啃。
“我……爹……我……我有了……”燕兒打斷他,再也忍不了,淚珠子滾落眼角。
“什麽?”宋老九一僵,“不可能!”
“我有了……找人號的脈……真的……”燕兒的聲音越來越小。
“是誰號的脈?”宋老九神色一變。
她的聲音有些哆嗦了:“一個游醫,只是經過,他給我號……啊……”
一個巴掌落下,扇腫了她一側臉頰。
“賤人!”
宋老九毫不憐惜,毆打着自己的女兒。他狠狠踢着她的肚子,妄圖把那個孩子踹下來。
逆着月光,那眼前的人,已不是父親、不是人,而是一個黑漆漆、活生生的惡鬼。這個惡鬼要把她撕了,她因他而生,但她屬于自己的一生,就要這麽毀在他手裏了!
“逆人倫者,該死。”屋外傳來一聲,聲音枯老蒼勁。
“誰?!”宋老九一驚。
“受願者。”
有人跨進了門,月光下,小小的身影,只是個大概五歲的孩子。
宋老九看清來人,不由笑道:“呵!哪兒來的毛頭,管起你爺爺來了!”
“你,記住你說過的話。”
楊蟬眸中一寒,一道銀光閃過,宋老九應聲下跪。劍快,尚來不及疼痛,他再眨眼,才發覺自己的雙腿的筋脈已斷,站不起來了。
“啊……我的腿……我的腿啊啊啊啊啊……”
凄厲的哀嚎傳不出屋外,龍延守在門口,一道屏障便将聲音隔絕于此處。
“終于老實了,”楊蟬湊近,“他們說,虎毒尚不食子,你卻動你女兒,到底是個什麽心思?”
不是嘲諷,是切切實實的好奇。她側着頭,端詳他。這男人跪下後,終于與她一般高,雙目相對,一者平靜,一者驚懼。
燕兒被方才一頓毆打,受了重傷。此時正難過得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宋老九又痛又驚,已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吧,你不能說,也無礙,”她将手撫向他天靈,“我自能讀你。七情之中,一味懼,一味欲,我還都未好好體會完整呢。”
接着五指收攏,掌心驀地發力,宋老九兩眼翻白,口中湧出一股一股的白沫……
……
八歲。
一樣的夜晚,一村的火光,一地的屍骸。
血水沿着溪流直向東去,彙入江水,不再複返。
“阿蟬……”
背後那一聲,分不清是什麽情緒。她只知緩緩回首時,見到映入她二哥眼中的那個自己,黑發披散,身染鮮血,活生生一個剛爬出地獄的修羅!
“二哥,我找到了,這便是趣味呢,”她微笑道,“殺人——很有趣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