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似乎并不甘心若馨就這樣走了,他忽然間起身蹦出亭子,顧貞觀問道:“小兄弟,你去哪兒?”容若大概想起了什麽,一個急轉身,沖顧貞觀喊道:“勞煩兄臺去裕王爺府上一趟,就說我托他的事不必費心了。”說着,容若急忙往城樓的方向直奔而去。
“哼,混賬東西,人都走了一天了,還出城去追,真是越發胡鬧了!”納蘭明珠攢着拳頭狠狠捶向桌案,“叮”一聲,指上的扳指碎成了兩截。
管家擔憂道:“老爺,您流血了,奴才去請大夫過來吧。”納蘭明珠恍若未聞,對管家說道:“你派幾個人去跟着公子,也不必攔他,我倒要看看他能追到什麽時候。另外,夫人那兒可是一個字都不許提。”
正說着,納蘭福晉身邊的小丫鬟顏兒匆匆而入:“奴婢無狀,夫人……夫人她喘不過起來了,奴婢讓夫人吃藥,可夫人說是……說是要見到公子才肯吃,可……可奴婢找不見公子。”顏兒說了一大堆,納蘭明珠實在沒耐心聽下去,拿帕子快速地擦了擦手上的血,心急火燎地往納蘭福晉的房裏趕去。
納蘭福晉靠在枕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深吸一口氣,嘴唇也略略抖動着。見納蘭明珠進來,她強迫自己放勻呼吸,問道:“老爺,性德呢?”
納蘭明珠勸道:“性德去宮裏陪皇上讀書了,來,你先把藥喝了。”納蘭福晉偏過頭去,喘了幾口氣說道:“老爺不必瞞我,我聽下人們說,性德這幾日都未進過宮。顏兒說從早上起就未見過性德,這是怎麽一回事?”
納蘭明珠狠狠剜了顏兒一眼,顏兒吓得縮在一旁,納蘭明珠回頭又對納蘭福晉柔聲道:“性德不肯進宮去,被我吼了幾聲,不服氣就跑出去了。随他去吧,他愛上哪兒就上哪兒。”
“老爺把他尋回來吧。”納蘭福晉苦苦哀求,納蘭明珠無動于衷,納蘭福晉再次求道,“老爺,我求您了,去把他找回來,找回來吧。”
劃破的手指被納蘭福晉拽得生疼,納蘭明珠咬了咬牙,說道:“就讓他在外邊自生自滅好了,這樣的不孝子,不要也罷。”納蘭福晉強忍着痛楚說道:“這孩子打小脾氣倔,雖說是做皇上的伴讀,可總有幾分不甘的。”
這些日子來的憋悶在一時間爆發,納蘭明珠撩開納蘭福晉的手,說道:“能做皇上的伴讀是我納蘭家幾世修來的福分,他一個不谙世事的孩子哪裏會懂。”
納蘭福晉被他一撩,不由地晃了晃身子,卻還是不依不饒道:“老爺,外邊人雜,還是派奴才出去将性德尋回來吧,我自知過不了今晚了,我只想見一見我們的兒子。”
“我說了,他上哪兒就上哪兒去。”
納蘭福晉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張了幾次口都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之後只聽得房內充斥着納蘭明珠聲嘶力竭的聲音:“浔慧,你醒來!”
門外響起一陣更懾人的呼喊聲:“額娘,性德回來了!”
晃眼已過了六年,依舊是在渌水亭內,依舊只有容若與顧貞觀二人。簫聲清朗卻伴着猶憂郁,幾年下來,容若的簫音已然是另一種境界。顧貞觀晃着手裏的扇子,笑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為何拟字‘容若’,這裏邊有什麽緣由不成。”
容若停下來,凝眸遠視着前方,緩緩道:“也算不得緣由,‘容’亦為懷也,至于這‘若’,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顧貞觀似懂非懂,只得笑着說道:“這幾年,你真是越發深沉內斂了,你說的話我也越加難理解了。昨天沒頭沒腦的蹦出一句‘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我到今天還沒弄明白過來。”
容若淡笑開去:“昨天是一位故人的生辰,我不過是一時興起,随口說說而已,貞觀兄不必費心弄明白。”
“呵呵,你說的話也只有你自個兒能弄明白。”顧貞觀撣了撣袍子,笑道,“走吧,咱去莫題館喝酒去。”容若擺手推辭道:“還是改日吧,今日我約了裕王爺。估計這會兒裕王爺該到了,我得早些去宅子裏迎候,告辭了。”
每當踏進這座宅子,容若的心頭總會不自覺地湧上陣陣傷感,不是沒有怨過若馨的不辭而別,只是相較對若馨的思念,埋怨則變得微不足道。第無數次邁進書房,裝在匣子裏的布娃娃已經灰舊,泛黃的錦布看起來更添傷懷。
書房內的一切都已改變,四壁粉飾一新,所有的擺設皆是新添置的。唯有那木匣子已然靜躺在書房內,緩緩散發着那熟悉的氣息。
宅子門後走進來兩人,其中一人是福全,他滿是笑意地對走在身旁的姑娘說道:“我特地約容若在這裏,你不知道,他那些個寶貝字畫都藏在這裏,今天保管你一飽眼福。”
“容若兄,我們專程過來,你怎的也不出來迎接。幸好大門敞開着,不然豈不是要我們在外邊幹等着了。”福全笑着跨進書房,身後的姑娘正猶豫着該不該随他進去。還沒反應過來,早已經被福全一把拉進了書房。
容若恍然不覺有人進來,只專注着手裏的布娃娃。福全納悶,不禁打趣道:“容若兄可是不歡迎咱,既然這樣,那咱可就告辭了。”
“哦,是裕王爺。”容若這才回過神來,放下手裏的布娃娃,趕緊起身作揖。福全笑着說道:“哎,在外邊還一口一個王爺的,你不嫌累贅,我都聽膩煩了。”說話間,他将身後的姑娘拉到跟前,說道,“這就是我先前跟你提過的宇悠,她一直仰慕你的文采。所以我今天特地帶她過來,免得她一直唠叨着要一睹你的傑作。”
宇悠臊得嗔他一眼,容若心不在焉地看向宇悠,宇悠對容若矜持一笑。初對上宇悠的眼睛,容若一時失了神:“你是……”
“來,宇悠你瞧瞧,這就是容若七歲的時候跟着陳卓所學之作。”福全走到一副山水畫前,笑着招呼宇悠過去。宇悠忙不疊地走過去,擡頭細細瞧着牆上的畫稿。
容若從自己的思緒裏走出來,側眼細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子,除了一雙眼睛痛若馨頗為相似,其餘沒有一處同若馨相仿。他兀自一笑,由着他們去,自己則擺弄着案上的古琴。琴聲想起的時候,福全和宇悠的目光不自覺地轉向容若。
聽着琴音,宇悠眼裏不禁閃爍着淚光,福全雖聽不懂琴聲裏的真意,卻也被這氛圍感染着。“長相憶。”宇悠輕聲而道,“我第一次如此完整地聽人彈出長相憶,居然還彈出了這曲子的意境。”
“他有所思之人,必然能領略其間的意境。”福全帶宇悠輕輕走到另一側,取下牆上的一幅畫,看了半晌,不由地“嗤”一聲笑出來。琴聲戛然而止,容若口稱“恕罪”,似奪一般拿過福全手裏的畫。福全不解,玩笑道:“這實在不想容若兄的風格,難不成是五歲時所作。”
容若只是應付般一笑,口氣似有不悅,卻還是盡量保持着平和:“此畫雖粗糙了些,但也不至于入不得王爺的眼。”容若邊說着便将畫細心地卷好,收進匣子裏。
宇悠洞察細微,對福全說道:“王爺,民女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她悄悄扯了扯福全的袖子,福全會意,打着哈哈道:“哦,是,是,我們還有要事,就不打擾容若兄了。”容若點頭相送,卻被宇悠攔下了:“納蘭公子不必客氣,王爺同我知道進門的路,自然也知道怎麽出去了。”
容若顯示一愣,之後讪讪而笑,仍然客氣地将兩人送出了二門。福全仍有不解,問宇悠:“不是說來拜讀詩詞的嗎,怎就急着出來了?”宇悠笑道:“你沒瞧見納蘭公子一臉不高興的樣,興許王爺什麽地方說錯話了。”
“不會,容若兄不是那樣小心眼的人。”福全一笑而過,帶着宇悠離去。宇悠走在一旁,絮絮說道:“不都說納蘭公子風流豁達麽,怎麽他的琴聲如此憂戚傷懷。王爺說他有所思之人,我猜想方才那畫必是出自那姑娘之手。”
福全面色一僵,随即笑着自責道:“得了,這回合該得罪人了。嘴上總沒個把門的,你也不知道提醒我。”
“那時候王爺又不是沒瞧見,宇悠怎好插嘴提醒。”宇悠笑着嗔怪道。
“行,你說得在理。”
“這還用說,自然是宇悠說得在理了。”
福全同宇悠兩人互相打趣着,早已将容若的事抛卻在腦後。
孝莊壽辰之日,亦是玄烨喜獲第一子之日。當日,玄烨一時興起,便多貪了幾杯,趁着酒意上來,他對福全笑道:“你瞧瞧,如今朕着做弟弟的都有第一子了,你這做哥哥的至少也該納一房福晉了吧。”
福全與玄烨對看一眼,然後福全又對孝莊說道:“禀老祖宗,既然皇上提了,孫兒不妨直說了。孫兒正打算晚幾日禀明老祖宗,孫兒同一良家女子情投意合,想要讓老祖宗為孫兒做主。”
孝莊慈笑道:“是哪家的姑娘,你居然藏得這般好,要是玄烨不提,你恐怕還舍不得讓那姑娘露面吧。”
福全羞赧地撓了撓頭,說道:“老祖宗可冤枉孫兒了,孫兒只是想要找個合适的機會而已。她是原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叫盧宇悠,孫兒先前同老祖宗提起過的。”
孝莊面色一變,揉了揉太陽穴說:“老祖宗年紀大了,記不清這些了,明天将她帶進宮來給老祖宗瞧瞧吧。”福全喜上眉梢,一個勁兒地甜言蜜語。
孝莊擺擺手,借口乏了,将衆人都打發走了。座下的文武百官齊刷刷跪身請辭。孝莊對蘇茉爾輕聲道:“等他們都散了之後,讓明珠到慈寧宮來。”
翌日,福全遵孝莊的教誨,一早就帶着宇悠進了宮。福全和宇悠等在大殿裏,福全總忍不住樂和。倒是宇悠保持着矜持,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等候孝莊出來。
“我說既然老祖宗都賜座了,你就過來坐吧。”福全笑着招呼她過去,宇悠卻搖搖頭,說道:“若在外邊也就罷了,這是在宮裏,民女豈敢與王爺同座。”
屏風後有人竊竊私語:“奴婢瞧着那盧姑娘可是個明事理的女子,主子何必……”孝莊插話道:“抛開他阿瑪不論,的确是位端莊穩重的姑娘,可早些年就聽說他阿瑪同鳌拜有來往,雖然都是些捕風捉影的事,可終究寧可信其有。”
孝莊拂了拂衣袍,由蘇茉爾攙着從屏風後走出來。福全趕緊起身請安,宇悠表情有些局促,卻還是穩穩當當地施禮。孝莊笑着點點頭,命二人免禮,在位子上坐下後對福全說道:“你先去外邊候着吧,我同這位姑娘說說話。”
福全笑道:“老祖宗有了兒媳婦,這麽快就将孫兒撇在一邊了。”孝莊面色一肅,福全趕緊斂了笑容退出去。宇悠回頭緊張地看了看福全,福全對她投以一個安撫的笑容,然後由着太監将殿門合上了。
蘇茉爾也已經悄悄退下了,殿內只剩下宇悠凝重的呼吸聲和孝莊婆娑護甲的沙沙聲。“姑娘不必拘禮,坐下來說說話吧。”孝莊指了指最末的位子說道。
宇悠惶恐道:“民女不敢,民女站着聆聽太皇太後的訓示就可以了。”孝莊也沒堅持,說道:“随你吧。”
然後又靜了好一會兒,宇悠按捺不住,問道:“不知太皇太後單獨召見民女所為何事,可是民女言行有失?”孝莊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宇悠,弄得宇悠極不自在,之後聽孝莊不溫不火地問道:“盧興祖可是你阿瑪?”
早在之前福全就已經只會過孝莊,宇悠不知孝莊緣何這麽問,只得硬着頭皮點頭道:“回太皇太後,正是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