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第 16 章 章節

雪白的海灘上插着五顏六色的陽傘,快艇和滑板在藍色的海水中迎着白花花的海浪疾馳,游艇上插着飛舞的彩色絲帶和旗幟。

我穿着一件白色連衣裙,頭戴一頂大大的亮黃色寬邊草帽,獨自坐在酒吧外面一排豎着彩虹色遮陽傘的吧臺前,喝着一杯加了冰塊的馬提尼。

“再來一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我轉過頭,看到了一個棕色頭發的男人,他沖着侍應生打了個響指。

他的口音像法國南方人。他端着玻璃杯,沖我晃了晃,露出了白色的牙齒。

“Bonjour, mademoiselle.”他對我說,擠了擠灰藍色的眼睛。

這已經是今天早上第三個和我搭讪的法國男人了。我頭也不擡地說:“我有男朋友了。”

他聳聳肩:“那又怎麽樣?”

我的眼睛瞟到了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你已經結婚了。”

他那雙無辜的棕色眼睛看着我,一臉地困惑不解:“那又怎麽樣?”

我搖搖頭,拿起自己的玻璃杯走開了,忍無可忍地自言自語道:“法國人……”

我走到一把陽傘下坐下,沒過一會兒,一個穿着白色網球服,卡其色馬球褲的高個子男人走到我身邊,懶洋洋地伸展開修長的四肢,在白色的躺椅上坐下。他把墨鏡推到亂糟糟的蜂蜜色頭發上面,對我揚了揚眉毛:“早上十點不到就在喝酒?”

我斜了托尼一眼,沒理他。

“來一杯冰鎮菠蘿汁?”

“不用。”我沒好氣地說,“你在這裏幹嘛?跟蹤我?”

托尼用一根橘紅色的吸管喝着他的菠蘿汁,愉快地說:“和你一樣,在這裏享受美好人生。”

“你怎麽沒和湯姆一起?”

托尼聳聳肩,把果汁裏的一把塑料小傘拿出來:“他去鄉下參加一個午餐會了。”他從杯子裏撈出一顆櫻桃丢進嘴裏,又補充道,“和西爾維娅一起。”

我一把奪過他的墨鏡,戴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在沙灘上的毯子上躺了下來,不再說話。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瑪格麗特對我施了鑽心咒倒也不是壞處,因為這讓我和湯姆和好了。湯姆應邀到巴黎參加一年一度的“歐洲優秀年輕巫師論壇”,魔法部給了他一筆獎勵,這開銷足夠他把我也帶上了。蘭道爾一家人在裏昂,馬賽,巴黎都有地産,他們每年夏天都會來度假。這次因為瑪格麗特出了事,蘭道爾老頭一病不起,六月就帶着我媽去了馬賽調養身體了。布萊克家在法國也有房産,西爾維娅每年夏天也會和她的家人過來度假。所以,這個周末,我們四個就都聚到了蒙特卡洛。

湯姆時常會和西爾維娅去見一些人,或者參加布萊克家族的一些小型社交活動。我所知道的就是這麽多。我從來不問他去了哪裏,也不問他見了哪些人,更不會去追問他和西爾維娅在一起的細節。我有一回和托尼嘲諷地指出了這一點,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媽過去也是這樣。從來不問我爸在外面做什麽。”

那是托尼第一次對我提起他的母親,也就是第二任蘭道爾夫人。第一任蘭道爾夫人很早就過世了,生下了一名窒息的早産兒之後就死于大出血。蘭道爾家裏的所有人都對這件事閉口不提,這已經成為了一種禁忌。這些閑話都是我從蘭道爾家鄰居的廚房幫傭那裏聽來的。那位肥胖而多嘴的廚娘告訴我:“蘭道爾先生自從瑪戈去世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沒錯,他的第一個妻子就叫做瑪格麗特——變得更加冷酷,不近人情了。他堅持把他和茱莉亞的女兒起名叫做瑪格麗特,這幾乎要把茱莉亞給氣死。不過茱莉亞和瑪戈不同,只要在那座大房子裏過着舒舒服服的日子,她才不去管蘭道爾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也不去管他心裏究竟是更愛瑪戈還是愛她。瑪戈就做不到。當年她早産就是被蘭道爾給氣的。”

我聽到這些話的時候,驚訝地目瞪口呆。那時候我12歲。那時候我想,要是湯姆哪天敢背着我和別的女人出去,我一定會一巴掌錘死他。

蘭道爾先生為了我媽和茱莉亞離婚的時候,給了她一大堆房産,所以眼下茱莉亞正舒舒服服地在某個海灘曬着日光浴呢。

我們在蒙特卡洛的時候,托尼第一回跟我談起了他和他母親的關系。

“我和我媽的關系不好,而瑪格麗特和她的關系更加惡劣。她們兩已經三年沒有說過一句話了。”他告訴我,凝視着蔚藍的大海,額前的金發在海風中飄動着,“她從來不是個稱職的母親,也不是個稱職的妻子。你不知道在我小時候她是怎樣辱罵瑪格麗特的,僅僅是因為父親給她取了‘瑪格麗特’這個名字。母親每次和父親吵架的時候都會對她破口大罵,好像她就是那個在父親心裏始終陰魂不散的女人。很變态,很扭曲,對不對?”

他苦笑了一下,語氣平靜得好像只是在訴說着一個和他不相關的故事。我沒有說話。雖然酷熱的太陽照在我們身上,可是我突然感到了一陣森然的寒意。這些可憐的女人在世上的遭遇讓我年輕的心中産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我想象着她們的人生,仿佛看到自己的命運。

我有時候覺得我和湯姆的關系就像摔碎了又重新粘合在一起的玻璃風鈴,我每一次拿在手裏都得小心輕放,好像一不小心又會碎裂。我曾經的那些任性,沖動和脾氣,似乎都在上一場大病中離我而去了。我每次都壓抑着,控制着,因為我害怕一旦我的情緒失控,我就會再次失去他。

奇怪的是,那段時間反而讓我和托尼走得越來越近。我雖然還是延續着從小的習慣對他惡語相向,可是在我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對他産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信任感。

托尼在暮色中開車送我回旅館。我第一次發現他會開麻瓜的汽車的時候被吓了一跳,不過随後就很開心,因為總是在壁爐裏飛來飛去,沾上一身煙灰之後,偶爾坐一輛汽車在沿着蔚藍色海港的公路上兜風也是很不錯的。

正值日落時分,天空中鋪滿絢爛迷人的雲層,夕陽把金紅色的奪目光輝投射在蔚藍色的海港和白色的海灘上。托尼開一輛深藍色的德國戴姆勒汽車,汽車的車棚敞開着,晚風中帶着海港的鹹味和不遠處山谷裏紫羅蘭和蕨草的清香,把我的頭發吹得像瘋子一樣。

托尼把我送回旅館,開車離開了。他一個人住在城裏的一間公寓裏。我獨自回到空蕩蕩的房間,打內線電話讓客服送上來了一瓶朗姆和一罐冰塊。我坐在陽臺上,穿着睡衣,往玻璃杯裏加了很多很多的冰塊,默默看着天空一點點暗淡下去。

蒙特卡洛的天空可真美啊。我到現在都記得那一道道深淺不一的雲層,深紅,淡粉,淺紫,深藍……那麽多的顏色重疊在一起,迷人而令人眩暈。可能是因為暑氣、酒精和尼古丁的原因,我迷迷糊糊地蜷坐在陽臺上的那張竹篾編織的扶手椅上,從黃昏到深夜,從深夜到黎明,竟然沒有感覺到等待的漫長和寒冷。

我和湯姆其實從來沒有睡過一個房間。回到巴黎後,我們住的是一個小套間,有兩間卧室和一個客廳。他把客廳變成了他的臨時辦公室,每次都坐在那張搖搖晃晃的寫字臺跟前,腦袋埋在一大堆羽毛筆和羊皮紙當中忙到深夜。

我們到巴黎的第一個晚上,他帶着一盞水晶做的燭臺回來了。“你看,”他興沖沖地告訴我,“這個底座是永不融化的格陵蘭冰川的一塊冰。是妖精的魔法。你喜歡嗎?”

我當然喜歡。我最喜歡收集這些有趣的小玩意,他也知道。我抱着燭臺興奮地放在了我的床前,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這應該要花很多金子吧?”

他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沉,在門口側身看着我,正在解領帶的手停了一停。

“不要多少。”他說。

我看着他。他身上穿着的那件黑袍不再是從前的二手袍子,而是質地上乘、剪裁精良、量身定做的高級成衣,那條銀灰色領帶的絲質布料在麻瓜旅店的電燈光中閃着柔和的光澤。

他脫下袍子挂在了衣櫃裏,向我走來。他身上的白襯衫熨燙地筆挺整潔,考究的銀扣子一絲不茍地扣到最上面。我坐在床頭看着他,他在我身邊坐下,解開領帶,取下了那兩只銀色的袖扣,随手扔在床頭櫃上的一只幹淨的玻璃煙灰缸裏。那一對純銀袖扣在玻璃煙灰缸裏滴溜溜地轉了轉,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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