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妖
聽到熟悉的聲音,姜昤指尖一頓,睜開眼,緩緩回過頭。
不遠處,湛藍裙衫的小姑娘站在樹影中,睜着一雙茶色澄眸,愕然地望着她。那神色裏有驚異,也有恐懼。
是寧遙清。
姜昤微怔,擡步走近。然而她才有動作,小姑娘便瑟縮了一下,蒼白着臉色往後退,聲音止不住地顫抖:“師姐方才……在做什麽?”
她看到了?……師妹這樣幹淨單純,劍刃不曾沾過旁人的血,不會被自己吓到吧?
姜昤心下一悸,停下腳步,倏地有些慌亂:“他便是方才在秘境口的那個人。”
“師姐……在殺他麽?”
姜昤猶豫一瞬,點點頭,音線褪去寒涼,軟下聲音解釋,“他修的是邪門歪道,修煉至今不知殺過多少人。”
“……其罪當誅,早該死無全屍。”
寧遙清垂下眼睫,羽睫濕漉漉的,音色低而軟,聽在耳中,卻如同海妖在吟唱着什麽盅惑人墜入深海的咒語:“可是……可是這樣的師姐,遙清好怕。”
姜昤的墨眸慢慢蒙上一層霧氣,就要陷入未知的混沌中。她猛掐了一把手心。指甲陷進手心的皮肉中,刺痛順着傳入神經傳導至大腦中樞的那一刻,仿佛天光乍現,那點霧氣散去,姜昤的眼底漸漸恢複清明。
嘶,好疼。她不經意瞥了眼手心,心中無奈地笑了聲。她今兒,還真是好運氣啊。
剛遇上人渣,又碰上個冒牌貨。她還差點就被帶着跑。
她晃了晃頭,順着那混沌的意思,走到“寧遙清”面前。月色溫柔地淌入她眼裏,光影流轉間,似蘊了星光點點,如九天之上的玉盤,永遠清白皎潔、不被染指。
不可能的。幾百年來,從未有生靈能掙脫他的魇術。
“寧遙清”看着她的眼睛,不大放心,再次問:“師姐不會用同樣的手段來對待遙清麽?”
姜昤應付得有點煩了,但還是強行彎彎眸子,毫無破綻地扯出一個笑來:“師姐保證。師姐就算傷了自己,也不會傷自家師妹。”
“寧遙清”終于放下戒備般,肩膀一松,抿了抿唇:“那,師姐可以抱抱遙清麽?”
姜昤颔首,依言俯下身子。
手指觸上“寧遙清”背脊的那一刻,她手中突現一把水色匕首,稍一用力,尖端便沒入了“寧遙清”的身體。
“寧遙清”驚異地擡起頭,手中将放未放的法術逸散在風中,再無痕跡。
“怎麽可能……”
“寧遙清”的外皮一點一點褪去,露出它半透明的軀體,似魂又非魂,語氣極為氣急敗壞。
“你小小一個化元,不可能識破我的魇術!”
姜昤嘆了口氣,看傻子般地看着它,語帶憐憫:“你不也看到了,剛剛那個男人,元嬰巅峰。”
“寧遙清”陷入詭異的沉默,不久,又道:“……可你識破得也太快了!”
“都要死了,別那麽多好奇心。”
姜昤沒理它,徑直離開。
她那一刀正中它的妖丹,死倒是死不了,只是要被打成原形,重新修煉個幾百年罷了。只不過她懶得回答,随口編了個由頭而已。
“寧遙清”咬牙忍着妖丹碎裂的劇痛,聽到少女冷淡的聲線遙遙傳入耳畔:“你身上的孽障不多,等償清了,做個好妖。”
“寧遙清”的神色瞬間垮了下來。
它從小除了用魇術偷雞摸狗,不曾殺過一個人,是魇妖一脈的恥辱。今天是它第一次嘗試殺人,沒想到一試就栽了大跟頭。
魇妖:“……”可惡,她一定是在羞辱它!
姜昤則沒想那麽多,只是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
白皙、幹淨,泛着粉的掌紋流暢地勾過,連掐痕都沒有。
按說,她那一下,應當挺狠的。
而另一邊,寧遙清的手指猛然蜷起,皮肉被掐爛的痛感從手心滲入肌理,疼得他心頭一跳。
他倏地擡眼,看向頭頂皎皎的明月。
——師姐出事了!
然而,當他循着術法的指引找到姜昤時,紅衣少女卻坐在草地上,低着頭,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不知在想什麽。
周遭平靜詳和,也不像是出了事的樣子。
寧遙清走上前去,輕輕喚了一聲:“師姐?”
姜昤一剎那擡起眼,眸中盛滿冰冷的戒備。兩人靜靜地對視着,誰都沒有開口。
姜昤的指尖撚了撚手心,忽而平靜出聲:“師妹,我方才殺人了。”
寧遙清一怔,下意識回答:“師姐殺的,定是十惡不赦之徒。”
“你……不怕麽?”
“自是不怕。”
女孩子和方才的魇妖穿着同樣的藍色裙衫,清澈的茶眸裏卻一絲懼怕也無,只有全然的真摯與信任。
這是真的師妹。姜昤定定地看着她,莫名肯定地想。
姜昤的神色倏忽柔軟下來,牽過她的手一同坐下,聲音輕而缥缈:“他的确是十惡不赦之徒。”
“一身元嬰修為,全是靠人命堆出來的。”
“……師妹,答應師姐,無論發生什麽,都一定要堅守道心,好麽?”
寧遙清想起那個面目猙獰的黑衣邪修,點了點頭:“好。”
他絕不會變得和那種人一樣。
*
許久,姜昤才終于從那種恍惚的狀态回過神來,暗暗唾棄自己被魇妖影響了心智。
忽地,她想起什麽似的,要看寧遙清的手心。
寧遙清眼睫微抖,垂着眼,磨磨蹭蹭地伸出了兩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