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日很快便過。
行宮祭祖與先皇後的祭禮是今歲宮中的最後一樁大事。
祭禮設在行宮,天未亮時,衆人便要到出行儀仗的車辂處等候。
洛久瑤梳洗完畢,安安穩穩坐在妝鏡前。
鏡中是再熟悉不過的,屬于她十五歲時的模樣。
天色未明,光線落在宮牆裏,更暗淡了。
十五歲的少女眉眼還不算長開,面頰有些清瘦,昏暗的天光墜在妝鏡裏,堪堪映明她淺淡澄澈一雙眼瞳。
洛久瑤束好發,沒有在鏡前多作停留,轉身去更衣。
延箐宮偏僻,走到出行儀仗的車辂處需許久的時間。
路上又降了一會兒風雪,洛久瑤緩步而行,細細端詳着這座記憶中已面目全非的樊籠。
直到天際泛起的微光錯落在琉璃瓦上,為蓬亂的白雪勾勒出一圈幾近于無的金色,宮道上,三兩宮人抱着笤帚匆匆穿行,為的是趕在貴人們踏足磚石前掃淨才降的薄雪。
時辰尚早,宮道上還很靜,只有掃雪的‘沙沙’聲空響在耳畔。
轉過最後一方宮牆,浩浩蕩蕩的儀仗近在眼前。
身後忽而傳來熟悉的聲音。
“延箐宮路途遙遠,皇妹竟也來得這樣早。”
洛久瑤腳步一頓。
說是熟悉,其實也不然了。回到宮中的時日不長,近半月她又極少離開延箐宮,除卻常伴身側的侍女桃夭和青棠,還未曾和旁的熟人見過面。
洛久瑤回身,未等看清遠處那影,隔着老遠躬身行禮:“七皇兄。”
是曾與她共同生活過的,容妃的親生子,皇七子洛久珹。
當年許美人與良妃相繼身死,她被容妃接到宮中時才六歲,洛久珹比她早生了一個年歲,對她還算照拂。
孩童之間的往來沒什麽彎繞,二人日日相處,雖所好事物不同,關系還算親近。
但孩童時期的情誼也最經不得風雨,他們相伴玩鬧的第三年,容妃在淑妃的飲食中摻了致其終身難孕的藥物,醜事敗露,證據充足,容妃被囚冷宮。
洛久珹被靜妃帶走,從此寄人籬下,洛久瑤則因司天監之言去了若蘆巷。
為容妃定罪的藥渣是洛久瑤呈于禦前,有罪的雖是容妃,但阖宮人私下最津津樂道的,卻是九公主呈上罪證一事。
人人皆道,容妃三年的悉心照料也養不熟一頭恩将仇報的狼崽。
洛久瑤被帶往若蘆巷的那日,洛久珹前來相送。
靜妃膝下無子,事事都給洛久珹最好的,男孩一襲繡坊司新送來的織金錦袍,身後跟着一衆宮侍。
而她穿着過去容妃為她制的舊衣袍,周身除了押送她前往若蘆巷的侍衛,空無一人。
男孩目光恨恨地盯着她,将二人幼時曾相互贈與的小木偶擲在她面前,重重踏碎了。
至此,二人交惡。
躲是躲不過的,回宮後洛久瑤慣來避着與人接觸,洛久珹如今未到立府的年歲,尚住在宣明宮。
宣明宮與延箐宮坐落在全然相反的方位,他們再如何順路也不會在這條宮道相遇。
他是故意來尋她的。
錦靴踏在積雪清淨的宮道上,洛久珹走近她,沉水香的味道随之掠至身畔。
洛久珹生的很像他的母妃——桃李容華,當年天人之貌江南盡知,曾盛寵在身的容妃。
少年唇紅齒白,渾身上下都帶着倨傲,這些年在靜妃膝下珍馐玉食的養着,如今竟已比洛久瑤高出近一個頭來。
洛久珹眼尾微揚,銳氣不減,一如當年般居高臨下的睨着她。
“一別多年,還未恭賀皇妹從若蘆巷脫身。”
他沒有讓她直身的打算,發出一聲極輕的笑,含着嘲弄的諷意,“我這個做皇兄的雖有些失職,卻也還記得,今日似乎是皇妹的,生辰啊?”
他的話顯然不是說給洛久瑤聽的。
先皇後薨逝的第五年,經查,洛久瑤的生母許美人疑似買通先皇後的産婆,在其生産時做了手腳,以至小皇子夭亡,先皇後悲痛逝世。
未等事實得出定論,許美人卻先一步自缢而亡。
線索中斷,洛淮只能處死了招供過當年事的産婆,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話音落下,幾個大膽些的宮人壓着眉眼朝二人望來。
洛久瑤察覺到周遭的目光,擡首。
她本便才回宮,如今洛久珹重提舊事無非是想給她難堪,引人思及她戴罪自殺的生母,還有那些所謂生身不詳的言說。
她在宮中的處境算不上好,宮人多一分的喜改變不了她的困境,多一分的惡卻極有可能讓她舉步維艱。
想到這裏,洛久瑤竟覺得有些可笑。
宮中舊俗果真還是多年不變,周而複始。
她的目光掠過低聲竊竊的宮人,輕盈又坦蕩。
宮人紛紛垂首。
洛久瑤收回目光,坦然回望:“沒想到多年未見,皇兄還願同久瑤親近玩笑,只是依皇室宗律,祭祖之日輕言生死是為不敬。先祖與母後在天有靈,大圜之下人言若刀,還請皇兄莫拿久瑤說笑了。”
洛久珹一時語塞。
風雪既過,二人視線交彙,洛久瑤面色不變,只是朝他笑了笑。
她的目光在遠遠處走來的人影上停留一瞬,片刻又收回,而後認輸一般,乖巧垂首。
洛久珹端詳着眼前忽而謙和恭謹起來的小姑娘。
蒼白,清瘦,兜帽下的面頰有些發紅,她的瞳色很淺,将紅牆落雪一同融進去,一如當年她折梅枝擲在白瑩瑩的瓷瓶中,那樣鮮活的景致落入她的眼,将她的眼瞳襯得明淨而漂亮。
眼前人低垂的眉眼間染着奉浼謙順,纖長的睫羽被風吹得微微顫抖,洛久珹注視着她,目光流淌過她低彎下來的脊背,停在她相合眼前,略微顫抖的指節上。
如他曾想象的一樣,她在若蘆巷那五年過得并不好。
她過得不好,他理應很滿意。
“既已出言頂撞,又何必擺出這幅樣子來……”
“久珹。”
正值洛久珹再次開口嘲弄之際,一道溫煦的聲音從旁傳來。
洛久瑤微微擡眼。
青年披着薄氅,寒風拂動起氅衣一角,他緩步走來,口中喚洛久珹的名,目光卻先落在了洛久瑤身上。
“久瑤?”
洛久瑤再次垂首,與洛久珹一同躬身拜禮。
皇帝與先皇後青梅竹馬自幼相識,卻沒能擁有一個屬于二人的孩子,當今太子洛久珩是已故宜妃留下的孩子。
太子溫文仁厚,與唐将軍的長女結親,育有一子。
洛久瑤乖巧應答:“多年未見了,皇兄。”
洛久珩虛扶了她一把,溫溫柔柔道:“聽聞你住到延箐宮已有些時日,只是孤近日繁忙未能得空去探望,若在宮中有些用的缺的,從行宮回來後可找寄月幫你添置”
洛久瑤恭謹道:“多謝皇兄。”
洛久珩收下她這一聲謝,轉去瞧立在她身旁的洛久珹,溫和勸道:“孤記得你們幼時甚是親厚,而今雖分離許久,但兄妹之間,合該互相照拂才是。”
洛久珹微微垂眼,當做是應答。
倒是洛久瑤彎着眼睛,朝洛久珩綻出一個乖巧的笑:“皇兄說的是。”
洛久珹輕瞥她一眼,面露不屑。
太子殿下有意做和事佬,二人方才的言語自是輕輕揭過。
—
祭祖之地名為長佑。
那方祭殿洛久瑤再熟悉不過。
長佑殿中祭奠過許多人的魂靈,殿中的金檠長明燭有一百六十九盞——是沈林曾經告訴過她的,初時她不曾信,後來卻獨自一人,在那樣漫長的日子裏,仔仔細細地數過一遍又一遍。
辰時,祭祖禮啓,皇帝奉香,告祖,參致祭文。
衆人随拜。
等到祭祖禮過,天光徹底大亮。
皇帝愛重先皇後,在其辭世第二年命工匠在長佑殿旁另立一座祭殿,命名長景,每年着衆人致祭。
祭殿布局相似,衆人奉香祭拜後,低聲念禱祭文。
皇帝洛淮立在先皇後的牌位前,手中翻來覆去碾着一枚青色的玉佩。
沒人能看清楚玉佩模樣,也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洛久瑤面朝祭案只能望見洛淮的背影,餘光裏是跪在身側的洛久珹。
衆臣皆跪在階下,她望不見他們的身影,只暗暗思及,今歲沈将軍與沈家兄長尚在邊關未歸,沈家是沈林前來參祭。
一階只有十餘步,不過同皇權沾染分毫,也成了太遙遠的距離。
不知為何,洛久瑤隐隐不安。
祭文念禱聲聲入耳,夾雜着一聲極細微的,木材斷裂的悶響。
變故的發生不過須臾,驟風掀過祭案,洛久瑤來不及擡首,只見祭臺上的長明燭焰胡亂飄搖,偌大的陰影淩空降下。
衆人一陣驚呼。
洛久瑤下意識仰首,手腕卻猛然被攥緊,一個趔趄被人拽離膝下蒲團,斜栽在地。
碎裂的木塊砸在她才跪過的蒲團上,一枚鐵釘辘辘滾至身側。
冬日的衣衫厚重,即使摔倒也未有痛楚,倒是關節被那寸力扯得險些脫臼,洛久瑤眼瞧着身側鐵釘,動一動指尖,悄聲将鐵釘收在袖中。
從天而落的牌匾砸碎祭案,太子飛身而起,攔在皇帝身前。
事發突然,衆人來不及救火,只見木屑飛濺,祭案被木匾砸碎,盛着供果的瓷釉一并碎作殘片。
長明燭跌墜,燈油流淌着将火焰傾灑在地。
不知是否因燈油作引,火舌只在衆皇親跪地的蒲團側沾了個邊,竟頃刻竄起高有三尺餘的火焰。
蒲草所制的蒲團竟也格外易燃,接連向下燒出一片火海。
太子鎮定救駕,臨危不亂地帶領宮侍壓制火勢。
火舌游走,洛久瑤望着那塊碎裂在火海中的匾額。
匾額是建成祭殿時洛淮親手所題,上書着——‘澄心正性’,以彰先皇後美德。
而如今,那四個字已在火中燃盡了,蒸騰出金燦燦的火光來。
格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