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命司時第 44 章

過了一會兒,見董碩沒有回答,她又垂下了目光,用幾乎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反正查與不查,都不能改變什麽。”

深吸了一口氣後放大了聲音:“還被害者與被害者家屬一個公正,讓犯人得到應有的懲罰,維持社會的穩定,這才是警察存在的意義。但這個案件的真相大白,真的符合這些嗎?給被害者公正?人都沒了,要公正有什麽用?給家屬一個說法?那前提是得家屬需要說法,而陳家需要嗎?”

“還是說,讓犯人得到懲罰?可能嗎,當年的犯人才多大?初中生,十四歲不到,根本不用承擔任何法律責任。就算查出來說汶汶是因他們的霸淩而死,他們又能被怎麽樣?而且,”長嘆了一口氣,“不查還好,她家裏的人還有可能良心發作,把人帶回去找塊地安葬了;如果查了,她爸知道了她被那個什麽的事實……”

窗外的夕陽照進了屋裏,正好照在盧苓韻的臉上,照得她眯起了眼睛,“一個沒結婚就沒了清白的女兒,按照那裏的習俗迷信,屍體領回去,別說下葬,能不扔到山裏喂烏鴉就不錯了。”

過了一會兒,“當然,”突然又說,“這些都只是我的借口。”伸手撐住了下巴,“我不想你們查,實際上,是出于我的私心。”

垂下了目光,“你們要是就這樣把當年的事翻了出來,我就在這京州也待不下去了。僅僅方莜方萊和他們的父母,就已經讓我成了只快被稻草壓死的駱駝,如果再加上些……”

撓着右手臂上的燙傷,認真地看着董碩,“董警官,算我求求你行嗎,別給我添上那最後一根稻草,好嗎?”疲憊的雙眼中,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滾動着。

她在求自己,但是……

董碩咬了咬牙:“不查,是不可能的。”還是平日裏那溫和的聲音,但此時此刻聽起來,卻顯得格外冷酷,“我是警察,查案是我的職責,是我的工作,容不了沙子。無論真相怎樣,無論結果如何,都不能成為我渎職的理由。你說的那些或許都沒錯,但沒辦法,現實就是這樣。”

果然。盧苓韻在心底說了這麽一聲後,下手摳向了自己的右臂。

“但是,”董碩的聲音制止了她的動作,“警察的存在是為了幫助民衆保護民衆,而不是去毀壞一個無辜人的人生。所以,”長舒一口氣,做了個什麽重大決定似的,“案子,我會繼續查,但受害人的那個佚名朋友,可以繼續佚名着,只要她真的沒有嫌疑。”

所以,這是要幫自己隐瞞身份的意思嗎?盧苓韻有些小小的意外,她一邊打量着董碩,一邊慢動作地收回了搭在右手臂上的左手。

看來,今天可以省幾滴血了。“死于話多”的定律也不是處處适用,有時候,話多反倒還能換來意想不到的收獲。臉上依舊擺着那可憐巴巴的表情,盧苓韻的心裏卻在這麽沒心沒肺地總結着。

“謝謝。”她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

董碩還要說些什麽,開門走來的一個人卻讓他忘了詞。這個人他見過,在那個盧苓韻與鄒祥平見面的晚上,在阿法大酒店裏。董碩記得,她叫彭莎,是盧苓韻的表姐。

盧苓韻的目光也停在了彭莎身上,發現她并不是碰巧來的,而是有目的地直直地走向了二人。

“莎姐?”

“唔,瞧瞧這紗布包的,都快成木乃伊了。老板掐指一算說你今天會倒黴運,沒想到你還真倒了。”

“……”

“走吧,今晚躍遷聚餐,你該不會忘了吧?虧我還特意繞着路來撈你。”彭莎用脖子指了指停在門口的車。

于是乎,盧苓韻就這麽在董碩的眼皮底下,被人提溜走了。而那提溜走了盧苓韻的家夥,從進來到出去,都把董碩當成了個透明人,半個眼神都沒舍得給過。

――――――

“躍遷聚會?”副駕駛座上,盧苓韻側頭看着窗外,好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沒什麽聚會,只是老板想吃烤鴨,讓我來叫上你一起,說是人多了熱鬧。”彭莎随意地回答着。

“所以你就掐指一算,知道我在麥當勞?”盧苓韻用指尖感受着車門上的紋路,“之前我和祥平見面的時候,也是掐指一算後,來個‘巧遇’的,而七年前……”

“七年前啊。”彭莎打斷了她,“有什麽辦法呢?畢竟你外公去世前将你托付給了老板。”

“托付給了老板,意思就是說,”盧苓韻疲倦地靠在了椅背上,“你們一直都在?”

“是也不是,”車停在了路口的紅綠燈前,彭莎借機微微側過頭看向了盧苓韻,“只是那個孤兒院院長與老板認識而已,老板偶爾會向他打聽一下你的消息。後來就聽說了那件事,剛開始方家差點把孤兒院給拆了的時候,老板的打算本來只是出手處理一下方家而已,并沒有打算帶走你的。但你後來卻……幹了那種事。”

“那種事。”盧苓韻輕輕地重複着這三個字,“你也覺得我不該那樣做?”

彭莎搖着頭,卻沒有說話。

“那件事,我是後悔過,但卻不是後悔做了,而是後悔為什麽沒做得再狠些,後悔當初為什麽選擇了‘退’,而不是‘進’。‘退’實在是太對不起那對父子身上擔着的人命了。”盧苓韻的話,給車內蒙上了一層霜。

“可我卻慶幸你選擇了‘退’,而不是‘進’。”收回目光,踩下油門,彭莎打破了那片刻的陰涼,“如果選了‘進’,你和他們還有什麽區別?也擔上人命了。”

“擔上人命?”盧苓韻似乎覺得這四個字很好笑,“算嗎?‘進’,而已。只是讓他們三秒度過餘生罷了,該經歷的都已經歷,只是快了些。死是所有人注定的結局,怎麽算是‘擔上人命’呢?”

“因果鏈是不可破的,至少在這個時代裏。”彭莎也在陪着盧苓韻打啞謎,“所以三秒餘生中,也只是生理上的‘餘生’而已,并不能被稱為‘經歷’。”

“是嗎……”盧苓韻打開了車窗,任由風吹亂了她的發絲,“那那三條人命該怎麽辦?該誰來負責、誰來還?”

“三條人命?”

“一條半吧,或許現在應該算作。”盧苓韻關上了車窗。

“所以,”彭莎踩到了些什麽,“她不是自殺的?”

“得看你問的是哪一次。”

“……有很多次嗎?”

“并沒有很多,兩次而已。”盧苓韻的目光還是落在窗外的,從彭莎的角度,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你自己……”

“我用歸識回溯了,在千鈞一發的時候,那是我第一次主動使用能力。”在心底嘆了口氣,“第一次,事情是因為我而起的,汶汶是為了替我讨回公道才徹底得罪了呂強。他們把我倆綁到了爛尾大樓裏……”

不知道是那輛車的喇叭碰巧響了,擋住了盧苓韻接下來那幾個本來就小聲的詞。

等喇叭聲過去後,盧苓韻咬住了嘴唇:“汶汶掙紮得很厲害,自己撞在了刀子上,流了一地的血,我不知道她死了沒有,我只知道我吓壞了,哆哆嗦嗦地進行了歸識。”

“歸識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學校,我以為只要那樣做了,汶汶就不會得罪呂強,就不會被他們……”盧苓韻搖起了頭,“但事實并不是。可能就是因果鏈和收束點的緣故吧,條條道路通羅馬,事情的起因就是那‘道路’,而汶汶的死,就是‘羅馬’。”

深吸了一口氣後,“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又被呂強盯上的……等我知道她的死訊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大半年了,遠遠超出了我的能力範疇。”

“我的能力,普通的‘歸識’、‘退’與‘進’,二十四小時就是極限,‘止’則只有一個小時。而且能力的作用單位是‘個體’,就好比我能讓一個人的生理、心理等所有狀态回到一小時前,卻不能只讓她的胳膊或者頭發回溯。至于‘極限’,不知道為什麽,我只能對活着的人‘退或進至極限’,卻不能對一具死去了大半年的屍體……”

搖着頭,“我救不了她,甚至連她是怎麽走的都不知道。第一次,她的屍體是在翠河裏被撈出來的……”

“第一次?”彭莎打斷了她,“你後來又回溯了?所以是三個死者?方氏兄妹也被……?”

盧苓韻摳着安全帶點了點頭,“方莜和方萊兩人身上都帶有GPS兒童手表,手表的信號是在河邊消失的,所以他們父母報案後,警察和消防很快就在翠河裏撈出了他們,一起被撈出來的,還有失蹤了大半年卻沒人關心的汶汶。我那時候……自私了,”安全帶被捏成了一團,“沒有立刻回溯,而是等了二十個小時,想等汶汶的驗屍結果。”

“但她父母……剛開始是不認屍,死咬着說汶汶出嫁了。DNA鑒定結果确定是汶汶時,他們又不配合查案,不同意解剖。等到警方确定了他殺可能性,決定實行強制解剖後,他們……就把她扔在那兒不要了……覺得她髒,覺得她是陳家的恥辱,說那屍體愛誰誰管去,愛解剖就解剖去,切成肉末都不管他們的事,總之不要再找他們……還說……如果解剖完了還要他們帶回去,他們就把她扔到亂山崗上喂狗……”

盧苓韻停下來了,看着窗外的車水馬龍,不知道在想這些什麽。

“所以你知道她的屍體在哪,第二次就沒有讓屍體被撈出來?”彭莎說。

盧苓韻慢慢地點了點頭,“警察查不出什麽,就算查出來了,也沒辦法将呂強繩之以法。屍體被撈出來,反倒只會經歷二次折磨後,被父母唾棄,被當成別人的茶餘飯後。結局,要麽是在停屍間裏停到待不下去後,被随随便便一把火燒了;要麽,就是被扔到亂山崗上喂狗。那還不如葬在翠河底,安安靜靜地回歸自然。”

“可她最終還是出來了。”彭莎又說

“是啊,從河底出來了,帶着我都快要忘記了的那些麻煩一起,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改變不了任何既定事實,只帶來了更多的麻煩。”

又頓了許久,“當年,即便進行了強制解剖,警察也沒能查出什麽,現在又能有什麽不同呢?只在水裏泡了半年,屍體就已經腐爛得不像樣了,更何況是七八年?當時哪怕是加了那日記中的線索,警察也只是大概推測出了……她被用煙頭燙過、被用小刀割過、被揪着頭發往河裏摁過、被強.奸過……她是溺死,卻不知道是在被摁進水裏時溺死後沉的河,還是自己跳河自殺的。”

“我後來在動手前,問過那對父子,他們說……呂強說,他只知道人被摁進水裏後不動了,他以為人死了,就屁滾尿流地跑回了家求助。他爸知道後,直接吩咐了一幫手下的人,到案發地點清理了痕跡,将不知死活的汶汶綁上石頭沉了河,還特意做成了那種自己跳河自殺時綁的順手結。”

盧苓韻的聲音變得平靜了下來,一種抽幹了感情的平靜,“方莜和方萊的時候也是,呂強打死人,他爸派人沉屍。那時候我……耽誤了二十小時才歸識,歸識後趕在呂強他爸的人處理現場之前,在案發森林找到了他們。我先将方莜‘退’到了死亡之前,等輪到方萊的時候……正好卡在了二十四小時的極限,我救回了他的人,卻沒有救回他的腿。”

“所以你在自責?你覺得他的癱瘓是你害的,所以,你才任由他媽潑你?”彭莎犀利地問。

“自責?”盧苓韻卻笑了,她搖着頭,“自責?怎麽會?我怎麽會自責呢?”就像是被撐破的氣球一樣,虛僞的平靜瞬間破碎,“為了那學生會長的競選要接近我的人,是他自己;和呂強折騰到一塊兒,賭博上瘾的,是他自己;偷了汶汶的日記,拿去找呂強讨價還價的,也是他自己。我為什麽要自責?我吃飽了撐着嗎?用別人的錯誤和自己過不去?”

“韻韻。”

“是我救了他的命,沒有我的話,他現在早就是一盒白骨了。是啊,我救了他和他妹妹的命!救他們難道是我的義務?沒有救徹底就成了錯誤?這能力,這本就不該存在的能力,大家本來都該死的,我逆天改命救了他們,我……”

“韻韻!!”

車停了下來,盧苓韻也安靜了。

過了一會兒,“抱歉。”盧苓韻長嘆了一口氣,臉上扭曲已經消失,目光也變回了那散向遠處的模樣。

“你不是神。”彭莎說。

“……我知道。”盧苓韻收回了目光,低頭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紗布,“我不是神。我只是神仙打架中遭殃的凡人罷了。”她笑了,伴着這紫紅晚霞的一抹入不到深處的笑。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韻韻你……知道什麽了?”

“知道什麽?”盧苓韻挑着眉,“怎麽會,我能知道什麽?我只是一介凡人而已。”笑容變得更燦爛,伴着那慢慢淡下去的晚霞,竟有了種極光般的美到極致,卻又孤寂到蒼涼。

“……”

之後,是一路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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