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命司時第 43 章

附屬醫院附近的麥當勞裏,董碩正一言不發地悶頭喝着大杯可樂,盧苓韻則換着姿勢在自己面前那杯飲料上冰敷着包紗布的手臂,也沒有開口。時間就這麽慢慢地向前走着,眼看着窗外的天色就要暗下來了,董碩卻也不急,甚至在喝完面前這杯後,又去買了一杯,還順便要來了瓶冰塊,擺在了盧苓韻面前。

盧苓韻擡頭看了董碩一眼,用吸管撈起杯裏一塊冰,嚼着吃了。

“她覺得方萊的癱瘓是我害的。”

“嗯?”董碩差點沒聽清盧苓韻那含着冰口齒不清的坦白。

“她硬要這麽認為,我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畢竟,”盧苓韻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右臂,另一只手則有一下沒一下地用吸管攪着冰,“方萊和呂強扯到一起,的确和我有關。”

“但方萊是因為賭博欠款才出的事。”董碩說。

盧苓韻有些意外,“方莜告訴你了?竟然?”

董碩點了點頭。

“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麽不解釋吧。”遮羞布的提前揭開,讓盧苓韻頓時覺得自己像個小醜似的,她自嘲地笑了。

對于盧苓韻的問題,董碩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因為我就是這種性格,”盧苓韻卻自己接着說了起來,“一直都是。以為只要自己不吭聲、不惹事,乖乖待着,麻煩就會很快過去。只要不作死的話,就不會死,所以新的麻煩也不會找上門來。”她笑着搖了搖頭,手中依舊用吸管攪着冰塊,“可事實從來都不是這樣,我卻從沒能吃一塹長一智。”

董碩沒有接話,因為他知道,盧苓韻很快就要說到很重要的東西。

“人其實很奇怪,什麽對啊錯啊、善啊惡啊,其實都是馬後炮。在當時,在做那些事情的時候,人是根本不會思考的,只會一條筋地走。我這樣,方莜、方萊這樣,他們的父母這樣,廖舒鸾這樣,呂強這樣,全班的人都這樣,”絲毫沒有躲閃地對上了董碩的目光,“就連汶汶也是這樣的。”

意料中的,董碩在盧苓韻口中聽到了這個名字。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不知道為什麽,即便注定了結果如此,他在心底裏還是不希望那個“孤兒”就是盧苓韻。

“我以前一直以為不惹事就不會有事,所以從來不會主動做什麽,一直都在竭盡全力地試圖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我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怎麽想的,或許是受那個什麽群體正确性心理的影響,又或許是骨子裏的根本沒什麽善惡觀,一開始看到他們孤立欺負汶汶的時候,實際上沒啥反應,不覺得他們對,卻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甚至可能無意識中助纣為虐過。”

“日子就那樣不痛不癢地過着,直到後來,我也變成了被欺負的那個。”

“我被欺負了,一開始也沒覺得是件什麽不得了的事,”臉上還帶着那淡淡的笑,也不知道口中說出的與心裏的真實想法,到底有着幾分相同,“畢竟是像我這種沒爹沒娘的孩子嘛……”感嘆着。

“我自己是覺得忍忍就過去了,但汶汶卻不覺得。”她捏着眉心搖起了頭,嘴角的笑容卻依舊存在,笑容中有着些諷刺,卻不知道諷刺的是誰,“她明明連自己都顧不過來,還偏要把我這份也挑上。那些人一對我做什麽,她就屁颠屁颠地跑來,擋在我前面,幫我反抗。”

“說實話,我那時候是真的不明白她為什麽那樣做,甚至有些煩她,覺得明明什麽都不做,過段時間就過去了,然後一切就都能恢複原狀,她為什麽偏要來激化矛盾,讓他們玩上瘾呢?而且,明明我以前也沒對她好過,她何必來管我的事?”

“她要怎麽樣我沒辦法,可我不想跟任何人有任何直面沖突。然後我就想啊,自己只要待在學校就會被欺負,而一被欺負,汶汶就會跑來搞事,最後變成個惡性循環,讓他們一次比一次恨。于是乎,我就覺得,一切問題的源頭出在了‘我去上了學’上。我當時人也蠢,對學業沒啥想法,覺得活着就行,大不了出去找份童工做。所以,後來就真的不去學校了。”

“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我不去上學,也就沒人來對付我,反正學校也沒什麽興趣來管我這種沒監護人的孤兒,我可以在孤兒院混吃等死,待到十八歲被趕出去後,随便找份工作繼續混吃等死。但我卻沒能混成,因為我住的那個孤兒院突然心血來潮地變成了半個托兒所,有不少同學放學後都跑去了那兒寫作業,等家長來接。”

“我是孤兒院裏年紀最大的,所以平時不管願不願意都得幫忙幹活,幹的活難免會和跑來寫作業的同學有接觸,就那樣,我認識了方莜和方萊。我也不知道方萊是怎麽知道我是人民中學的,他就是知道,好像一開始就知道似的。他也知道了我已經很久沒去過學校的事,但也沒勸我回校,而是變着花樣給我補課,美名其曰:’教別人是學習的最好方法’,說他不是為了教我而教我,只是在用教我來順便複習。”

“他講東西很有趣,”說到這兒的時候,盧苓韻的眼角也微微笑了,“很有耐心,對我也很好。所以不知不覺間,我就抱着種不學白不學的心态,養成了每天放學時間去自習室找他的習慣。當然,孤兒院的自習室裏除了我和他和方莜,還有別的人民中學的人。我們的事情、我的身份,很快就飛一般的傳出去了。”

“本來,那些流言什麽的,我是懶得理的,畢竟我不去學校,他們也不能把我怎麽樣。但後來……發生了些事,我知道了些事,”眼角的笑容不見了,“然後我就開始躲着他了,甚至開始不回孤兒院。那時候人傻,也沒多想什麽,沒想到他會因為我跑去找呂強,更沒想到……”

深吸了一口氣,“但說句實話,就算想到了知道了,那時候的我,估計也沒什麽心思去思考他的事。畢竟……”左手一捏,将一塊冰從杯子裏擠了出來,“以前我還去學校的時候,汶汶在學校科學園的大榕樹下挖了個坑,說是把那兒當做我倆的秘密信箱,有什麽不能當面說、當面給的東西,就埋在那兒。我一直沒怎麽把這事放在心上,但那天不知為啥突然就想起來了,然後大半夜偷偷翻牆溜進學校,去挖了那塊地。”

“我找到了一個日記本,”桌上的冰化了,留下一攤映着盧苓韻倒臉的水,“是汶汶的。看完日記本裏的東西後,我才知道……我不去上學後,他們……廖舒鸾慫恿着呂強……帶着五六個男的,把汶汶弄到了樹林……”

低下腦袋,攥緊拳頭,盧苓韻很久都沒再說話。可董碩卻已經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麽了。看着盧苓韻那顫抖的雙手,那咬得發白的嘴唇,董碩的心裏很難受,可他卻必須讓盧苓韻說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盧苓韻猛吸一口氣擡起了頭,就像是差點溺死河中的人,掙紮上水面後,伴着水沫子大口吸氣時那樣,差點将自己嗆着,“汶汶自殺了。”喘過氣來後,她說。

自殺。董碩在心裏琢磨着這兩個字。

“我不敢相信她自殺了,所以我去了他家,見了她爸媽。可他爸媽和那一群兄弟姐妹……”盧苓韻将目光移向了窗外,“沒一個在意她的死活。他們說她出嫁了,我知道他們在撒謊,汶汶怎麽可能同意出嫁呢?她爸媽要逼她辍學逼她出嫁,她怎麽可能不反抗呢?他們随便編了個婆家的地址扔給了我,我就傻傻地去找了。雖然知道那只是個令人作嘔的謊言,但我……我也希望她只是出嫁了啊。”

又過了許久,才說,“可我什麽都沒找到,那個地址是瞎編的。”

“直到走到那條死胡同裏,我才真的意識到,汶汶沒了,在我鎖着尾巴躲在孤兒院裏的時候,沒了……人沒了,在這世界上包括她父母在內,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意的情況下沒了。”盧苓韻又笑了,笑得是那麽的凄涼,“我去找了廖舒鸾。那是我第一次主動找人對峙啊,因為是第一次,所以哆嗦着什麽都沒能問出口,反倒是被廖舒鸾扔出的另一件事給……”

“‘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方萊是喜歡你才給你補習的吧?’”盧苓韻翹着下巴模仿着六七年前那個嚣張女孩的語氣,“‘人家只是在競選學生會會長,需要通過幫助你這個問題生來制造些話題,用來拉票罷了。沒娘養的就是沒娘養的,有點自知之明好不?’”

“我還傻乎乎地跑去學校确認了,好巧不巧,正好碰上了方萊的競選現場。’問題孤兒’,他是在他的演講詞裏這麽叫我的。’因為缺失情親、缺少關注而存在心理問題’,他是在他的演講詞裏這麽形容我的。‘特殊學生關注項目’,這是他競選會長的最大嚎頭。”要不是眼前正坐着個人,而這個人正在動嘴,董碩就要以為這段毫無情感的話是電腦合成的了。

“然後我就開始躲着他了,然後他就吃飽了撐着地去找了呂強,之後的……你都知道。”

說到這兒,盧苓韻松了口氣似的一口幹了化了的冰水,又說:“他從我這兒拿走了汶汶的日記,打算通過用日記威脅呂強來擺脫賭債。但呂強怎麽是他威脅得了的人?當年汶汶死的時候,他爸不是揮揮手就解決了嗎?連汶汶的親爹親娘都乖乖閉了嘴。更何況他一個毛還沒長齊的初中生?”

“他出事了,造成那些事的罪魁禍首,有的去了少管所,有的被批評教育了下後釋放,有的甚至連案底都沒留下。他爸媽恨吶,但恨的人要麽被關了、要麽舉家搬走了,他們能怎麽辦?一家子恨得坐不住了,總得找個發洩口,結果就是,我也就在那待不下去了。”

“我吃孤兒院的住孤兒院的,怎麽好意思再……”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後笑着搖了搖頭,“所以我扔下‘過去’跑了,還貪婪地希望着‘過去’永遠不會找到我。但這怎麽可能?”低頭慢慢拆開了靠近手腕的那塊紗布,用指尖輕輕撫摸着發白起泡的皮膚,好像随時準備一指甲摳下去似的。

董碩被她這動作吓得有些冷汗直冒,卻又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多說一句話她就真的摳了。

“那本日記,”好在盧苓韻并沒有下手,“應該還在方萊那兒。你們是找到汶汶的屍體了吧?所以在查這個案子?我記得之前去腦科學院的時候,佘警官提到過。”

“但是,”沒等董碩回答,盧苓韻就又說,“這個案子……”擡頭望向董碩,“能別查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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