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20 章 敘舊

笛聲源頭相距不遠,優雅熟悉的曲調,不會是那山野村夫所能吹奏的。

楊蟬循着聲音,輾轉繞過幾條山路,撥開草木,來到山腰一片開闊處……

——舉目,雲海在上;俯首,腳踏山川。一張仙臺橫出半山,自有天地造化,卻不屈于世間。

的确是那人所愛的去處。

笛聲停了。

“猶記當年玉泉山金霞洞口,也是如這般的景致,”楊蟬遠遠便打招呼,“我住在華山這麽久都未曾發覺此處,真是虧你找得到啊。”

那站在懸崖邊的人,放下唇邊的玉笛,回過身來:黑須黑發,一身粗布衣衫,看似不起眼,那衣服的織造卻是不凡。

“玉鼎,一別千年,久違了。”

她的唇角勾起一個笑容,卻見那人神色一驚。

“阿蟬,你……笑了?”

“笑了,那又怎的,”她斂起笑容,“自從我被天兵一掌碎心之後,我就再未有過這般笑容了。玉鼎,你不為我高興麽?”

“高興……”玉鼎嘆了口氣,看上去卻一點也不高興,“只是我以前沒見你笑過,有些不習慣。”

“怎的不習慣。來日方長,你見我的笑容還多的是機會,漸漸就習慣了。”

“阿蟬……你……”玉鼎欲言又止。

“你來我這裏,不是光為了吹笛弄樂的吧,”楊蟬打斷他的支支吾吾,“說吧,有什麽事?”

“我就是來看看你,怎麽說,也有一千多年了……”玉鼎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她一下,“誰知,你變了。”

“我變了?”楊蟬挑了挑眉,“怎的變了?”

玉鼎不語,背過身去,踱了兩步。

“哼,猶疑的态度還真是你的風格,”楊蟬鄙夷道,“若是我二哥,就直接挑明,不會如你般畏畏縮縮。”

“你倒還記得你二哥……”玉鼎真人幽幽地接話道,“自從桃山之事起,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未見過你二哥的面了!”

楊蟬揚起下巴:“他想見我,自會見我。不想見我,就算我站在他家門外,也無補于事……”

“唉……”玉鼎又一聲嘆。

“你又嘆什麽氣?”

“我是嘆你們兄妹二人怎麽會鬧到今日這般地步,想當年……”

“莫提當年事。”楊蟬頗有些不耐。

“要提,我當然要提!”玉鼎一橫心,不再看楊蟬臉色,“人要敘舊,才記得起舊情,你總在意你失情失心,怎麽偏偏我每次一說到過去,你就不願聽呢?”

楊蟬不是不願聽,而是懶得聽。對她而言,過去的,就不值得提了;她無七情,更無所謂敘舊不敘舊。但是今非昔比,為了華山地脈之物,她正追溯往昔,以拾回過往舊情。

所以這一回,她沒阻止玉鼎。

“我撿到你倆時,你五歲,戬兒長你七歲。我當時不知發生什麽,只知先救人……”玉鼎頓了頓,“一開始,我以為你是傷得最重的。你恐怕不記得了,你當時趴在戬兒背上昏睡不醒,幾乎死過去,所以戬兒說句‘先救我三妹’時,我立刻拿出我府上最好的藥給你醫治!但才待我把你料理完畢,你二哥卻倒下了。”

“你知道麽……不,那時你暈了,你不知道……戬兒他背後雖然只暈開了一點血跡,待我撩開他的外衣一瞧,只見裏面裏三層外三層包了不少布料,我揭開一層,血水便沁出一片,揭到最後,那劍傷潰爛,我都不忍看了……他是拼着一口氣,為了護你周全,才撐了那麽久!”

“後來,你因重傷,睡了三年。這三年中,戬兒四處奔波,想尋喚醒你之法。你受傷太重,要安然無恙地蘇醒實在不易。戬兒那時剛入我門下,他天資不凡,自身又勤奮,別人修十年,他只需一個月。但是,我見得,他白天練功,晚上就将他不多的修為盡輸入你體內,只盼你早日清醒,因為,你是他最後的親人了……”

“結果,你醒了,”玉鼎凝視向她,“人是醒了,卻沒了半點人情。”

“遺憾麽?”楊蟬向他反問道,“世事可不能皆順遂人願,即便遺憾也無法。”

玉鼎道:“是,遺憾,所以戬兒與我,都認為那是你的天命。既是天命,就不能強求,可是,我剛才所見,你居然笑了。”

“笑了,又如何?”

“阿蟬,你從未笑過,”玉鼎一雙眼凝在她身上,半點不移開,“你只有殺人時才會笑……但那種笑,與方才的是不同的。”

“你想說什麽?”

“我來的路上,聽到一個傳言,”玉鼎道,“那些山下的村人說,最近,山中有只夜啼鳥,常下山尋食,吃的不是凡物,而是常人的七情。它所經之處,男女老幼一律神情淡漠、麻木不仁。我偶有見過一兩個那樣的村人,本為暴躁之徒,現在卻連一點怒氣也沒有;那好賭的,也不愛賭了……阿蟬……”

“恩?”

“說實話,你是不是在用凡人七情煉補于自己?”玉鼎終于挑明了話題。

“你既然知道了,我也無甚可隐瞞,”楊蟬擡眼,目光中居然現出一瞬殺機,“但是玉鼎,你知道得太多,應該也清楚對自己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玉鼎退了一步。

“呵,你還是老樣子,”楊蟬見他本能動作,殺機頓斂,“你是二哥的師傅,我怎會動你呢?”又道:“但是,你也動不了我。對你而言,自可向天庭告密,但你顧忌到我二哥,所以不會這麽做;只向我二哥告密是個好辦法,然而,你也不會那麽做,因為他是我二哥,一旦知曉了,便是個左右為難。你生性護短,不會令我二哥難做,所以這件事,你只能悶在肚子裏,一個字都不能說出去。”

她話語減緩,一根手指戳在玉鼎的肚子上,十足十的恐吓。

“玉鼎,你為何而來呢?現在,向我說教不成,又要落個一肚子不痛快,何苦來哉。”

“阿蟬……你……”玉鼎被她一席話噎得無話可說,最後只好又是一聲輕嘆。

楊蟬揮揮袖,似在沖開那晦氣:“別嘆了,你這老頭,天天嘆氣,嘆得這一山生靈都跟着你老了。其實,我做這些,未嘗不是好事。你可知那曾經暴躁之人,原本是個酒鬼,一入夜便只做兩件事:喝酒以及打老婆;那賭徒更不像樣,一夜之間輸光家産,令妻兒父母流落街頭。如今,他們失去那兩味,反倒是踏踏實實過起日子,他家裏人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呢……”

“……”

“至于我所做的事是不是會觸怒天威……你想多了,玉鼎,”楊蟬重又笑道,“當今天下,身為地仙者,中飽私囊的何其多,天庭有來管一分麽?每年上貢時多顧忌些天庭的顏面,誰也不會理這麽一破事。我楊蟬本就是個天殘之人,将自身補全,有錯麽?不過是略施小計,我得所需,村人如願,更彰天威浩蕩,衆人皆得益,有什麽不好的呢?倒是你,非要捅破這一層。說實話,我也不怕你宣揚,即便你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來拿我怎麽樣。”

随着述說,她只見玉鼎的神色愈發黯淡下來。凡人将這個神情,叫做失望。

“阿蟬,你不該留在華山,”玉鼎終于将目光移向了地面,“你在廟中受願太久,沾染塵俗了。”

“塵俗不好麽?你與二哥,本就希望我長于塵俗,”楊蟬道,“莫要以為,我失去七情便不知他人心中感念。我還記得,當年我清醒一刻,我第一句話,問的不是爹娘,也不是二哥,我甚至什麽話也沒說,因為,我腦中空空如也,不知該揀什麽樣的話來講。可你們失望了,你們見我呆靜,便自此将我視作殘疾之人,處處橫加幹涉,甚至連金霞洞都不讓出。”

“阿蟬……”

“我知你們為我好,可是,待我拾回七情,我不知再回憶起當時,會否對你們有所憎惡。我不想憎惡你們,可若此事放在任何一個凡人身上,将他禁锢幾十年,任是誰都會憎惡的吧!”

這時,又有人至。

龍延拖着鐐铐,當啷之聲老遠便傳來了。他撥開草木時,楊蟬瞪着玉鼎,玉鼎盯着地面,皆一語不發。

“我聽到笛聲,後來又聽到似有争吵,所以尋來了,”龍延淡淡地向玉鼎施禮,“看來雙方無事,我便放心了。這位客人,華山招待不周,還請包涵。”

楊蟬冷然:“不必拘禮,他是我二哥的師傅。”

此時,玉鼎擡起頭來,陽光下,他瞥了一眼龍延,便明白了:“是他?”

“是。”

他看向楊蟬的眼神有些古怪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這回來,是我的意思,和戬兒無關。”

“想也無關,二哥不會似你提些蠢話。”

玉鼎苦笑道:“你盡愛噎我,我不與你争。可是來日方長,你……自己多保重。”

他又看龍延一眼,重重道:“告辭!”

便縱上雲頭,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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