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抱着兩壇好酒重回洞裏,迦南迎了上來。
“師尊……”他定睛一看,發現楊蟬身後沒有父親的身影,不免有些失落,“父親……還是不肯進來麽?”
“讓他去吧,”楊蟬冷着臉道,“他是應得的,誰叫他欠了你母親。”
“哦……”迦南只得悻悻一聲,退到一旁。
卻見庭院的石桌上擺好了一桌酒菜,楊蟬這才想起,明天就要立春了,今日是除夕,凡人要吃年夜飯。這山裏盡是些珍馐佳肴,但迦南所用的食材皆是尋常百姓所用的,經他手烹饪一番,倒也別有一番滋味。那幾只狐貍早早蹲在石桌旁,巴巴地哈着氣,等人來吃時也賞些給他們。
桌上放置四副碗筷,空待無人。
楊蟬疑惑道:“恩?怎的放了四副碗筷,多了一副。”
迦南聞此有些欣喜:“師尊,您今年終于肯與我們一同吃年夜飯了?”
“我問你怎的多了一副碗筷。”
“哦……是……是……我看父親每年都要去娘親墳前祭拜,所以想……多擺娘親那一副,也好一解父親相思……”
“胡鬧!”楊蟬揮袖掃落那多出的一副碗筷,“死人豈可與活人同桌而食!而且,是你父親本就負了你娘,他需要解什麽相思……”
她定睛,見迦南的眼角有淚,當下了然于心。
“葉迦南,”她戳穿那孩子,“有相思的人是你。你想你母親了。”
迦南不語,那瓷碗碎了一地,兩根筷子可憐兮兮地分別落在兩側。一只狐貍竄過,朝那碎瓷片嗅了嗅。
“他們說,碎碎平安。”葉迦南勉力笑了笑,擦了擦眼角的淚,将地上收拾一番。再直起身時,已如無事之人。
楊蟬盯着他:“抱歉。”
冷不丁一聲,葉迦南愣住,差一點沒反應過來:“師尊您……向我道歉?”
“意外嗎?”
迦南有些局促:“因為……師尊您從未向任何人道歉過……”
“那只是因為你見過罷了,”楊蟬坐下道,“我掃了你的興致是我不對。但死者的碗筷,不可放在活人桌上,這是規矩……”
……
“……阿蟬,向你發火是我不對……但死者碗筷,不可放在活人桌上,這是規矩!記住了……”
……
她驀地回憶起那句話,那段景,想要拿筆記下來,但葉迦南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師尊,徒兒給您斟酒。”葉迦南給她滿上一杯,又把另外三個杯子滿上,接着夾一大塊豬肉塞到楊蟬碗裏。“師尊,這是我今兒新打到野豬肉,您嘗嘗,味道如何?”
“我只喝酒,不吃東西。”楊蟬不碰筷子,只把那杯酒一飲而下,“你知我是什麽人。吃什麽都如嚼蠟,喝什麽都如飲水,不知什麽是滋味。”
“是……”迦南低下頭。
她将豬肉夾回葉迦南的碗中:“這豬肉,你吃吧。”
“是!”
她見那孩子原本黯然的神色忽又轉喜,扒着碗将豬肉吃完,忽然有些好奇。
“你,在喜悅麽?”她問。
“哦……呃……”
山上的野豬肉不比山下的家豬,香歸香,肉質卻是粗老。葉迦南突然被這麽一問,差點被豬肉噎住。
“你在喜悅麽?”楊蟬拍向他背部令他咽下豬肉,重又問一遍。
“什麽……喜悅?”葉迦南不明所以。
“你剛才,笑了。”楊蟬說,“凡人喜悅才會笑。”
“師尊您……您也笑過……”
“我殺人時,才會笑,”楊蟬冷着臉道,“但我很清楚,那不是喜悅。”
“哦……”
“你方才為何發笑?”
“我沒察覺我笑了……”葉迦南實話道,“但我心裏确實欣喜,因為師尊向我道歉,還夾豬肉給我吃……”
“道歉不過兩個字;豬肉是你給我的,我又還給你——這些值得欣喜嗎?”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呢,心裏……就是欣喜了……”
“哦……”楊蟬不由自言自語道,“連人自己都不清楚的東西,我又幾時能明白……”
葉迦南舉箸向一盤青菜,随口問道:“師尊此生,就從未欣喜過麽?”
“有過,但太遙遠了,”楊蟬道,“現在回想起來,就也如這酒一般……”她擺弄手中已空了玉杯:“在我口中,平淡不堪。”
迦南不解道:“那您為何還要喝酒呢?”
“因為衆人皆說這酒烈,我想體會他人所想,”她擱下酒杯,“呵,不過枉然,喝進去的味道還是不過如此。”
“哦……”迦南又低下頭。
“你臉上的神情,是難過麽?”楊蟬問道,“你在為我難過麽?”
“這……我……”迦南有些臉紅,不知說什麽好。
“真奇怪,你的神情因為我的話而瞬息萬變,這山裏的天氣都沒有你的臉變得快。”
葉迦南趕緊為自己辯解道:“師尊,其實方才我是想到,若我能替代你就好了……”
“替代我?”
“您無七情,但我有!以後我心裏有什麽情緒,都描述與您,正如這豬肉是鮮美肥膩的,那青菜是清香寡淡的……”
“哦?”楊蟬聞此,看了看那一桌好菜,又看了看那個孩子,腦中靈光乍現,倏然有了個主意。
“無需你描述與我,”她說着,向迦南的腦袋伸出手,“我自可讀取。”
她的手停在他腦袋上方片刻,不解道:“怎的你腦袋裏空無一物,半點情緒也不得?”
“您……您離得太近,徒兒有些緊張……”迦南等着他腦袋上的那只手,“徒兒一緊張,就什麽情緒都不敢有了……”
楊蟬收回手:“那你要如何才有情緒?”她想了想,又給葉迦南夾一塊豬肉:“再給你塊肉,你會高興麽?”
“高興!”迦南道,“可是,不如方才更欣喜。因為方才是師尊第一次給徒兒夾菜……”接着他聲音越來越小:“……第二次總比不得第一次……”
“哦,我希望,你的欣喜更濃烈些,”楊蟬把聲音放柔和,“迦南,你覺得什麽事能令你更欣喜,提出來。能滿足你的,為師便盡力去做。”
“真的?”迦南欣喜地站起了身。
“真的。”楊蟬淡淡道。
“那我現在已十分欣喜了!”
“這還不夠。”她定定地望着他。
“那……”葉迦南想了想,一句話脫口而出,“我想見我娘!”
他說完便有些後悔了,因為這件事,恐怕是辦不到的。
誰知楊蟬聞此并不拒絕:“呵,我當你說什麽呢。你要我複活死人,我做不到;但你要見她,又有何難。”
話音剛落,一襲紅衣換素裝,站在葉迦南的人,已換了一個。
“迦南,”楊蟬用葉琳琅的容貌與冰冷的語調向葉迦南道,“你娘,便是長的這般模樣。你欣喜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