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二哥,蟬死了。”四歲的楊蟬捧着一只僵死的蟬湊上前來,十一歲的楊戬正在庭前篩豆子。
透過了茂密的枝葉,陽光碎了一地。在點點的光斑中,楊戬回過頭,看向自己最小的妹妹。
“二哥看,蟬死了。”小孩子執拗地又重複了一遍,把手裏的死蟬送上去給哥哥看。
楊戬停下手中的活計,對那死蟬嘆了口氣:“阿蟬知道死是什麽意思嗎?”
“知道,”楊蟬說,“像這樣,不動了,活不過來了,就是死了。”
“那阿蟬知道嗎?雖然這只蟬死了,但是來年會有更多的蟬從土裏爬出來,爬到樹上去,再叫個不停的。”
“可是那就是別的蟬了,而這只蟬還是死了的……”楊蟬撥了撥掌心裏的死蟬,“好可憐呀……”
楊戬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個妹妹,無奈道:“因為蟬的壽命只有這麽短啊,不像人……”
“人就能活很久嗎?”
“是啊……大概吧……”
“那麽,讓蟬也活很久,可以嗎?”
“這不行吧,”楊戬摸了摸楊蟬的腦袋,“蒼生有自己的命數,不是強求就能強求來的啊!”
“蒼生?”
“蒼生啊……就是萬物,就是一切生命,就像這蟬,就像你我,就像大哥和爹娘,”楊戬把楊蟬摟到懷裏,指向頭頂的枝葉,“看,那也是……我們周遭一切,無處不在;我們身處于蒼生,便是那萬分之一。”
“我們都活在蒼生裏……”
“對呀,我們就活在蒼生裏……”
……
貞觀十九年,玄奘法師從天竺回到長安,受到唐太宗皇帝的熱切接待。同年,其口述由辯機著成《大唐西域記》,三年後,《瑜伽師地論》譯成,太宗為之作序。
一時間,佛教昌隆,百姓開始拜佛,儒道心存不平。
然而在那些流言中,并沒有一只猴子與那和尚同行。衆人說:這個苦行僧徒步而去,又徒步而歸,當他回到長安時,身邊并無一人相伴。
楊蟬又回過那座曾壓着猴子的山,山體崩塌,猴子早就不在了;她又曾去花果山訊問,然而五百年世事變遷,漫山遍野的猴子更無一只認識什麽孫悟空。
她望向山頂一塊裂成幾塊的石頭,似乎天地間就只剩下這個痕跡,可以證明靈猴曾如何地誕生。
然而她再也沒有找到他。
華山周邊的寺廟,越建越多。黎明之時,就連在山洞深處,都能聽聞得遠方傳來的佛鐘聲。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曾見一人,初時拜在聖母殿中,很虔誠的樣子,還為那個傻乎乎的泥胎寫了首贊美的詩。
兩個月後,她又見到他,那時他正在拜菩薩。佛堂與西岳廟相隔不遠,她看他走進去,抖抖索索地掏出些銀子遞給方丈,那老和尚只看了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接着他去了山下的市場,買了兩尾半死不活的鳢魚放生到別家的魚塘裏,就拍拍屁股進了賭場,随即把身上的錢輸得精光。
她記得他輸光錢財之前還在與周圍的人扯淡,說自己放生了活魚做了好事,下一把定有菩薩保佑,替他翻盤……
後來她第三次見到了他,也是最後一次。
那時,那人正在拜一個外國人。貞觀九年時,有個叫阿羅本的人從外國帶來了一種叫景教的新教派,他們視十字為神聖,尊一個被釘在十字上的可憐人為聖人,還大張旗鼓地說那個人是神的兒子,神愛世人……
而楊蟬所見過的那個人就信仰起這種宗教,他把所有反對他的人都當作邪佞,所有曾經自己所相信的宗教都是邪教,似乎自己信奉着自己口中的神明就能夠成為神所愛的子民。
楊蟬再沒關心過後來他信奉了什麽,或許對這個人而言,信仰什麽都是一樣的。
——一個再普通鄙俗不過的凡人。
高僧之行,只為普度衆生;然而即便他勞苦功高,那些受到了大乘佛經福澤的人們,仍是人。人,有私欲,可以因之前的不滿而換一種信仰,卻依舊繼續卑微地茍活于世間,然後……沒有然後了。
可嘆那芸芸衆生,與之相同者成百上千。世人,仍是如此,不會因未聞佛經而更龌龊,也不會因佛經被取回而更高尚。人,只是需要信仰一個東西以填補心中的空白,無論那個所信仰的是不是可崇拜的偶像。
可笑,有心的人,原來也和無心的人,是一樣的。
麟德元年,玄奘法師病逝,在他病逝以前,楊蟬前去見了他一次。
“我只想知道,你取梵經之時,有沒有遇到過一只會說人話的猴子。”她正坐在他身邊,這個時候,玄奘已經卧病半月有餘了。
“猴子?”這個病入膏肓的老和尚疑惑道,“你能說說,是什麽樣的猴子麽?”
于是楊蟬說了。她說天下間曾有一只石猴不容五行間,不在三界中;她說那猴子不羁于天命,下地府上天庭,直搗九霄;她說那猴子最終被壓在五行山下,一壓就是五百年。
那是她唯一的朋友。
“他說,他會跟一個取經人西出玉門關,經沙漠,過雪山,最後到達天竺,取得梵經。他說,那取經人會放他出山,令他重獲五百年未得的自由……他說,他就等着那一日,他會知恩圖報……而你,就是那個取經人……”
結果,他食言了。
那是他為楊蟬所編造的謊言呢,還是天命向他編造的謊言呢?這些已經都不可知了。那猴子,說消失便消失在了天地間,一點餘地都不留。
那老和尚,沉默半晌,忽然道:“老僧曾迷途于戈壁,四天五夜滴水未沾,本以為已入死境了,那一晚卻做了一個夢……”
“什麽夢?”
“諸願諸幻象,此乃大境界也。若非有此庇護,老僧那時便死了……此後數番艱險都能一一化險為夷,如今想來,過去種種幾乎是在不可為而為之。”
“……”
“他不在三界中,不容五行間,天地孕育而來,那便是大境界。”
“但是他消失了。”
和尚搖搖頭:“從由境界來,歸于境界中,談何消弭?只是,我等諸常,看不見罷了。”
“你是聖人,聖人也看不見嗎?”
和尚突然笑道:“老僧是個凡人呵,衆生無常,皆有因果。蒼生所往,如你所見,老僧也在此之中。”
這和尚,就快死了。
“蒼生……”
“我等,身在蒼生中,誰也無法免俗,”那和尚又道,“老僧少年,曾随兄入蜀,經過一座山。當時,山下有人說話,我看不見說話之人,與他聊了聊便丢了幾只桃下去……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如今和尚的臉上彌漫一股死氣,這個人,就快要死了。
佛者,以普度天下蒼生為大願。
這和尚如随着那孫悟空一般,自天地而來,償了大願便又要融回于天地中。
“咚——”佛鐘聲起,當夜,二月初五。玉華寺外大雪飛揚,高僧圓寂。
楊蟬身着白袍,走在洋洋灑灑的飛雪中。前方茫茫一片,黑的天,白的地。楊婵忽然想,如此便分不清是白衣的人還是白色的雪了。
呵,蒼生。
……
“咚——”山那邊的佛鐘又起。
楊蟬恰好寫完一篇書。她拾起寫滿字的竹簡,看了看,便轉手丢入一旁的火盆中。
竹簡在火中噼啪作響,楊蟬盯着聳起的火苗出神。
“師尊!”
洞外闖進一個六七歲模樣的孩子,背上背着些過冬的物什,一雙手執着傘,身後跟着一串胖乎乎的狐貍。
“師尊,外面好大的雪,山路都封了,我險些回不來……”他把傘收起,抖了抖,雪便撒了一地。
時值華山入冬,洞外銀裝素裹,洞內四季如春,還保持着一派生機。那孩子将傘收好了,又放下背上的物什,呵了呵掌心,小心翼翼地靠近火盆。
楊蟬瞥了他一眼:“你想過來,便過來吧。”
“恩。”那孩子輕輕應了聲,走來的步子都輕快了不少。
一雙手湊近火盆暖了暖,這孩子的膽子大了些。當他看清火盆裏尚未燒完的幾片竹簡殘餘,不由惋惜道:“師尊,您又把您寫的東西燒了……”
“因為寫完了,就沒必要留着了。”楊蟬輕飄飄一句話,又開始寫下一篇。
那孩子不解道:“可是,既然師尊要将之毀去,那又何必費時費力,寫出來呢?”
“因為……”楊蟬測過腦袋,一雙眼陰翳地掃向他,“無聊。”
“呃……”他不敢問了。
楊蟬重将目光放回新攤開的竹簡上,邊寫邊似漫不經心道:“我發現地窖少了兩壇酒。”
那孩子一驚,趕緊低下頭。
楊蟬筆一停:“迦南,為師說過:聽人撒謊,無趣。”
許久,那名為迦南的孩子才低聲細語道:“我……給父親送去了。”
“哦。”
“我看他站在雪中……天氣寒冷,我怕他凍壞了,給他禦禦寒……”
“恩。”
“師尊……您……生我的氣嗎?”
“不生氣,”楊蟬的筆又落到了竹簡上,“你這一回很好。沒有編謊。”
迦南又是一哆嗦,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
那幾只胖狐貍跟着迦南圍在火盆邊,來回晃悠着暖身體。
“看這毛皮油光水滑,狐貍都快被養成豬了,”楊蟬瞥了那群狐貍一眼,“天寒地凍的,食物不好找,少給他們吃些。免得來年春天被當作無主的野狐給山下的獵人們剝了皮。”
“知……知道了。”迦南因為之前偷拿酒一事還有些心虛,趕忙應了聲,一把摟住離自己最近的那只狐貍。
“把你父親叫進來,你偷了我的酒給他的事,我就不計較了。”
“父親說……他……還想繼續呆着,不想進來。”
楊蟬點頭不語,直寫完一篇,擱下筆,又将逐漸丢進火裏。
“師尊,您……”迦南覺得可惜,又不敢違逆,只得眼睜睜看着火光吞盡那一卷竹片,再目送楊蟬撐着傘,走了出去。
葉琳琅的墳前,有個男人靜靜伫立。他已站了很長一段時間,頭與兩肩落了厚厚一層雪。
他就那麽站着,靜得比那墓碑還似墓碑。兩壇好酒尚未開封,擱在他腳邊也有好一陣子了。
“真是浪費我的好酒,”楊蟬執着傘站在他身後,“回去吧,你兒子擔心你受凍呢。”
“我無事,”龍延嘆道,“我自有半顆妖丹維持暖意,但琳琅在此無人陪伴,太過寂寞了。”
“虛情假意。”楊蟬評價道,“你當年離開時就該想到葉琳琅會有這結果,又何苦現在如此虐待自己。”
“我虐待自己,那也是我的事,”龍延苦笑道,“我不會凍壞的,放心,我還要替你做事,不會忘了本分。”
他轉過身,身前腳下皆啷當作響,只見兩道鐐铐分別鎖住了他的雙手和雙腳,這天寒地凍,鐵器貼着皮肉,已是黏住了一些。他稍加動作,黏着處被撕裂,血流了出來。
楊蟬盯着那幾處傷口道:“你還記得你的本分。你說要取地脈之物,需補足七情。我現在可連一情都尚未尋回。”
“你先按照我所說之法,記錄些往事,從遠及近,循序漸進……”
“那太慢了!”楊蟬打斷他,“吾今年,足一千六百七十八歲!那麽多往事,我都一一記下,還要再寫一千多年。”
“我聽你說過,你愛過程,不喜結果……”
“可是一千年內,什麽事都可能發生,”楊蟬道,“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享受的,從來也只是一瞬間的快意。遲則生變的道理,我想你不會不懂。”
“但是,要取此物,唯有此法。”
“罷了,我會另尋它法。這幾年……我已自己有了主意。”
她将傘遞給他:“拿着吧!你想站在這裏,那便留着。你是欠她的,當如此。但是若你凍死了,我可不想再為你收屍。”
又抱起那地上的兩壇酒:“反正你不喝,我帶回去了。”
她轉過身,走了兩步,突然想到什麽,回頭問道:“我這些年都未曾問你,是知你必有不肯明說之理——但,我仍是對你背後指點你的高人,感到好奇。”
“我發過毒誓,那個人,我不能說,”龍延搖頭嘆道,“但是楊蟬,你不知道,你要的東西,全天下有多少人也在找。那件物,你取得,便是懷璧其罪,總有一天,會招來災禍……”
楊蟬冷哼:“那就讓他們來搶,誰來,我便殺誰。”
揚揚的雪中,她不再回問,擡步欲走。
龍延在她身後又喊一聲:“楊蟬,我要提醒你,那不是件凡物,一個不慎便會禍亂蒼生……”
又是蒼生。
“那便禍亂吧,”楊蟬背向他,“蒼生如何,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