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苓韻曾在十一月初的時候有一周沒來學校?你記得具體時間嗎?”宰烽在筆記本上寫了些什麽後,又轉移了話題。
“好像就是那個什麽eliminator的案件搞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吧,”方莜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突然一下就失聯了。為了這事,董霜的哥哥和躍遷還都打電話來問過我。”
“eliminator案件發生的時候,”佘銳的這句話是對着宰烽小聲說的,“不就是髒器黑市被第三者清理、黑醫生死在家中的那一周嗎?正好對上了。”
宰烽點了點頭,沒有接話,而是繼續問方莜:“你覺得盧苓韻是個怎樣的人?”
“她……”方莜垂下了腦袋,“說實話,她有些怪怪的。”
“哦?怎麽個怪法?”
“就是……不太合群,是那種表面上和大家混得很好,實際上根本沒打算融進去的感覺。她手裏總是拿着個陰森的黑色本子,在上面寫寫畫畫些什麽。而且好像還有自虐傾向,經常會把自己的手故意弄傷什麽的……總之不太正常,她搞極限運動,可能也是為了壓制這種精神上的不正常。”
“她和蘇願不是一見如故嗎?蘇願是個抑郁症。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居,所以我覺得她可能真的是因為得有什麽精神類疾病,所以才做出那種事的。而且被殺的不都是殺人犯嗎?她可能……可能有些妄想症什麽的,嫉惡如仇,想成為城市之光。警官你們讓心理醫生去看看啊,就這樣給她判刑,太不公平了。有精神疾病不是不用承擔刑事責任嗎?她真的不是個壞人。”
不是個壞人,卻是個神經病嗎?盧苓韻苦笑着搖了搖頭,也離開了這個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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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地點變成了盧苓韻去過的那個小區,董碩一家居住的小區。
“哥。”董霜推門走進了屋,“你還好吧?”
“唔……”董碩從電腦屏幕中擡起頭,心不在焉地應了句。
“盧學姐這個是真沒辦法了啊,現行犯,即便死的是個本就該遭千刀剮的混蛋。”董霜坐在了董碩旁邊。
“嗯……”董碩仍舊沒有徹底回過神。
“今天警察來找我了。”董霜安靜了一會兒後突然說,“他們問了我盧學姐的事和當年網約車的案子,而且還字裏行間地想把責任往你身上退。我一個沒忍住,就……就把盧學姐給賣了。但你是我哥啊,哥和哥的女朋友誰重要?”
“……”董碩這次連應一聲都免了。
“哥,”董霜扯住了董碩的袖子,“你別這樣,你這樣看着媽擔心,我也擔心。事情都已經這樣了,盧學姐她殺人了就是殺人了,我們除了往前走、向前看,先把自己從案件裏撇清了,在考慮其他,還能怎麽樣?時間又不能倒流。”
“時間倒流,”這一次,董碩那渙散的瞳孔中出現了些光芒,“對啊,時間為什麽沒有倒流?”他若有所思地摸起了下巴。
“?G哥,你別吓我啊,時間倒流什麽的,你該不會被搞瘋了吧?”
董碩正要說些什麽,門鈴突然響了。
董霜擔憂地看了董碩一眼後,小跑過去打開了門。
來者竟然是盧苓韻怎麽也無法想到的……許軍銳。
在看到許軍銳的那一瞬間,盧苓韻就果斷地離開了。她不想看見那張臉,也不想知道之後發生了些什麽,她只想……一個人靜靜。
于是乎,連環夢戛然而止,盧苓韻在黑屋中醒了過來。在清醒的瞬間,又有一張來自過去時空的畫面不受控制地闖入了她的腦海,那是在百裏畫廊躍遷的大門外,宰烽和佘銳被穿着西裝的一男一女攔住了去路,盧苓韻認識那兩個人,他們是許軍銳的律師。
睜開雙眼,盤腿坐起,盧苓韻望着門縫的光,長長嘆了口氣,試圖用這麽一嘆氣将那令人不爽的連環夢扔進大腦的垃圾箱。可意外的是,氣嘆完了,時間過去了,夢中的畫面卻還是一幀一幀栩栩如生的存在于她的腦海中,陰魂不散。
鄒祥平,董碩,董霜,方莜,還有彭莎和許軍銳……他們應該算是盧苓韻最親的人了吧?可從案件發生到現在,盧苓韻卻連他們的半個影子的都沒見到,唯一“見面”的方式,就是這段源自于真實過去的令人……的夢。
盧苓韻不否認他們說的都是實話,甚至沒法說他們做的是錯的,沒有任何理由責備他們在警察面前的問答。可是……即便是自以為已經将這些被稱作“情”的東西看淡了的她,還是不由的有些……心痛、心寒。
這個誣陷案的真相是什麽,盧苓韻已經在桌面上的水字出現的一剎那,就已經大致弄清楚了。這無非是那個擁有着事件算法與衆多未來科技的幕後黑手、時空旅人,用了些未知技術幹的好事,而他如此大費周章對付自己的目的,無非是看上了自己的能力。
真相本身并不複雜,想要擺脫現在的處境雖然很難,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事件算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出時子的使用,而這就是對方牽制盧苓韻的最大手段。
也就是說,當初那行水字的潛臺詞就是:我能用事件算法觀測到你回溯過的事實,所以如果讓我發現你動用能力了,我将會用更狠的方式,比如說,讓你親殺的人變成董碩,又比如說,直接将你的存在呈現給時主。
當然,這些“比如”都是盧苓韻自己猜測的,她并不知道對方的真實“比如”将會更狠,又或者只是虛張聲勢。但無論如何,盧苓韻都不打算嘗試這個“比如”。因為她的心思甚至都不在她自己的處境,乃至對方這個危險的敵人身上。
她在乎的,占據了她整個腦袋的,就只有……躍遷、彭莎、盧萁,和許軍銳。
門縫中爬進來的光照在了盧苓韻的手背上,看着手背上被光照亮的傷口,盧苓韻傻傻地笑了。對于自己的結局,對于自己的身世,盧苓韻曾經做過千千萬萬種猜想。可她卻從沒想過,這兩者會以這種方式連在一起――許氏女與鐵窗淚。
許氏女,許軍銳和盧萁的女兒;鐵窗淚,和盧萁曾經的獄友成了獄友的鐵窗淚。
盧萁在被綁架前是有男朋友的,而現在,這個男朋友是誰,已經很明顯了。而如果對方是那個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時間旅人大老板許軍銳,一大當年學生名冊與畢業照裏并不存在盧萁男友這號人物的現象,也就很好解釋了。
那麽,許軍銳與盧萁就讀同一所大學,成為了男女朋友,又懷了孕,可能只是巧合嗎?李福在彭莎父親的幫助下當了網瘾治療中心的保安,認識了人販,進而有了之後的綁架案,這又會是偶然嗎?外公為了女兒成為司時,又為了自己而留下時子後被流放,然後自己住進了躍遷,自己……
答案盧苓韻都知道,她只是不想再面對,再去想了。
也許,就像這樣,在牢裏被關上一輩子,不用思考身世,更不用思考那個虛無缥缈的年代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也挺不錯的。
對,挺不錯的。
就這麽想着想着,盧苓韻再一次睡着了。
這一次,她夢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個個夜晚,穿着衣不蔽體的背心,睡在漏風客廳牆角的夜晚,渾身都痛的很冷很冷的夜晚。她很冷,很痛,卻又睡得很沉,就像是再也醒不過來了那樣。實際上,她也的确這麽希望過。
不再醒來了,多好。
對,不再醒來了……
漸漸的,身體開始被凍得麻木,麻木到連冷和痛本身都感覺不到了。
很好,就這樣,繼續,繼續……
“怎麽回事?”
“高燒不退?”
“是傷口的緣故嗎?那不就是些小傷嗎?”
“什麽?需要外出就醫?”
盧苓韻聽到了一段又一段的模糊聲音,卻怎麽也醒不來,又或者說,不願意醒來。
這樣的混沌與麻木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直到某個暖暖的東西包裹住了她的全身。她不知道這個是屬于過去的記憶,還是身體隔着夢對外界的感知。她只知道,這種溫暖她很熟悉,因為這個溫暖曾經陪伴着她度過了無數個疼痛而寒冷的夜。
她喜歡這個溫暖中所帶着的淡淡的香,那是屬于太陽的味道;她也喜歡這個溫暖背後藏着的那有節奏的跳動,那是屬于生命的脈動。她喜歡着這個溫暖的一切,這個溫暖曾經是支持着她活下來的唯一動力。
但同時,她也知道這個溫暖的來源,她知道這是盧萁每晚在等李福熟睡後,偷偷跑來客廳,半醒着緊緊抱着她一晚,在她快醒的時候,又偷偷跑回屋裏。如果沒有盧萁那冬日夜夜的悄聲陪伴,她早就凍死在自家客廳了。
她的命是盧萁給的,一直都是。
她都知道,都明白,她只是……被傷害多了、傷害怕了後,不願面對,不願相信,不願接受罷了。
是啊,怎麽可能再相信和接受呢?一個親手殺了自己女兒的母親,和一個将女兒利用得淋漓盡致的父親。
許軍銳和盧萁,爸爸和媽媽?
爸爸,媽媽?這樣的?
啪嗒,一滴淚順着眼角流下,最後消失在了床褥中。
床……褥?
盧苓韻猛地睜開了雙眼,她看見了淚眼婆娑的盧萁,她聽見了盧萁一直在嘴裏重複着的“對不起”。她覺得這是自己又在做夢了,可她卻又看見了倒在地上的兩個獄警,與自己被靠在了床欄杆上的右手。
她看着盧萁從獄警身上取來鑰匙打開了手铐,又看着她将渾身滾燙渾身軟的自己扶起來,送到了門邊,遞給了某個似曾相識的人。
“拜托你了。”她聽見了盧萁那泣不成聲的聲音,又看見了盧萁那很想擁抱過來卻不敢的雙手。
意識模糊的盧苓韻不顧後果地抓住了那只手,那只手的主人頓住了,哭得更厲害了。她們抱在了一起,時隔十一年,跨越愛恨情仇與生死離別,抱在了一起。
如果此時此刻的盧苓韻是清醒的,她是一定不會這麽做的,但她并不清醒,也多虧她是不清醒的。因為就在那第三人強行将兩人分離,前腳将她背離醫院,後腳她所待過的病房就傳出了爆炸的轟響。
病房爆炸了,帶着挪出昏迷獄警們後,故意留在了房間裏的盧萁一起,爆炸了。
“媽……”意識不清的盧苓韻看着爆炸的火光,叫出了這聲她清醒時絕對不會叫的稱呼。只可惜,被叫的人,已經永遠都聽不到了。
盧萁走了,帶着二十三歲的女兒在其坎坷人生中,對她的十二年的愛,與十一年的恨,走了,永永遠遠地走了。